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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渐行渐近


残月出门,柔肠寸寸;暗窗香灯,烛光莹莹,美人和泪碎。

        “你看起来有心事,在梁州遇到了什么事?”

        “爷爷,我,我看见师恒了!”

        华明鹤一个哆嗦,“在哪里?”

        “日租界!老城区!那个人的背影,太像了。还有那个腰包,是我们在日本买的,我记得很清楚!”

        “你别急,我已经派人去查。但是按理来说,他既然回到了梁州,不该不去见自己的父母,所以你看错的可能性很大。这段时间也有不少人说见过他,但不是骗钱的就是眼花的,你不要太冲动。”

        “可是”

        “信你七叔的,最大可能是去了中东的战地,你不能轻举妄动,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我明白。”华敏之有些失落。爷爷的语气比平时重,也不给她多说的机会,就赶她回去睡觉了。她打给七叔打了电话,也是占线。她有满腹的疑惑与忧虑,却无人可诉说。自从爷爷提出让她去京都协议结婚后,他们之间就好像出现了更深的隔阂,爷爷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嘉禾,和她的谈话也不外乎潜园、京都、嘉禾和郁城。她觉得爷爷变了,变成了华校长,像古老的岩石上长出了青苔,到底是重焕生机还是步入腐朽?至于奶奶,她不想让奶奶担心。而月仙姨呢?她就像自己的妈妈一样,照顾她爱她,可是,终究只是“像”啊……哑巴爷又病了,你看,园子里的花花草草,好些日子没人打理了。

        她推开木窗。天上一轮朦胧月,人间一阕乡恋曲。她明明坐在家里,有至亲环绕,何来这无尽的思念与孤单呢?窗下的云中君被她带去京都,桐木琴桌上只立着一鼎银色的雕金秋草香炉。她烦极了。

        郁城一样睡不着。忙完工作后,他在客房的小院里走了一圈,发现墙角的铜灯座里竟然是彻夜点着蜡烛的,椭圆的灯罩吐着微光。这光亮很稳,照得四周明晃晃的。灯罩顶部突出的地方是一个拇指大小的元宝,元宝上趴着一只金钱鼠,老鼠的耳朵竖着,眼睛放光,细长的尾巴紧紧勾着元宝。元宝下边也团着一只金钱鼠。他蹲下去仔细看,这小东西精致得很,在月光下,连身上的毛也看得一清二楚。

        “吱吱吱,叽叽叽”,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叫唤。

        他忽然觉得这里很可爱。踱步外出,月光勾引他沿着长廊一直往前走。她今天为什么哭呢?她一定舍不得离开家吧?走啊走啊,风撩拨云,云遮住月,他在十来步外停住脚步,灯熄了,门是关着的。

        第二天,所有人都起的很早。胡月仙陪华老太太去海神庙求签,华明鹤照例在长廊后的花园打拳。今天的早饭,华明鹤安排华敏之陪郁城在花厅吃。

        胡月仙出门的时候,交代了华敏之帮她准备各种东西,她下午要做一桌子大菜。在胡月仙的世界里,出了望里镇,哪哪儿都是苦海,人离开了生自己养自己的家,无论你去的是天上还是地下,那都是去渡劫。渡劫前要吃饱,吃饱了才有力气挣扎、反抗,才能保护自己。

        吃过早饭,华敏之在腰上系了一条围裙,右手套上一副橡胶手套,要往外走。

        “你去哪儿?”

        “月仙姨交代我准备一些食材,她待会儿回来好做饭。”

        郁城想了一下,说,“那我帮你吧。”

        “你有空吗?”华敏之有些吃惊,按照郁城的性格,不是个乐于助人的人吧。而且在望里的这几天,他几乎每天都早出晚归,不然就是频繁地接电话打电话。她知道,他是一个决策者,有很多事要处理,但听他现在的语气,似乎很闲?

        “有空。”郁城笃定地说,“我还想看看这个园子。”

        “好吧,那你跟我来。”

        华敏之从储藏室里找出一双手套递给郁城。两人出了角门,先到前院。高高的葡萄架上挂了七八串饱满的晶绿葡萄。她搬来一张小板凳,站上去剪葡萄。郁城伸出一只脚,踩在了凳檐上。

        “不用管我,你去摘一朵荷花和几片荷叶,要小一点的。”

        郁城不放心地看了一眼他的脚下,“好。”

        “去呀!”

        “等你下来先。”

        她居高临下看见他仰起的头,四目相对,他眼神闪烁,她脸红了。

        葡萄架边有个半人高的大水缸,缸面上硕大的荷叶铺展开来,托举着一对巴掌大的粉荷花。华敏之用荷叶包着葡萄,和郁城摘下来的荷花一起放在石桌上。

        “明德堂?”郁城指着院子里气势恢宏的八间房子问。

        “这是族里议事和办公的地方。”

        “所有的门都要打开吗?”

        “为了通风透气。这都是木制结构的房子,最新的也有百年的时间,不开门沾染一些人气的话,会塌的。”

        郁城点点头,戴上手套,跟着她到竹林里去。前几天夜里连着下了几场雨,林子里冒出许多不知名的小蘑菇,胡月仙已经收了一茬,早上出门前,她告诉华敏之要把剩下的都采了,烂在地里怪可惜的。郁城不会辨认哪些蘑菇能吃哪些不能吃,华敏之就让他绕到林子后头去摘蔬菜。

        “茄子、秋葵、豆角和番茄。你会摘吗?”她掰着手指头问。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华敏之“扑哧”一下笑了。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还蛮搞笑的。她又想起昨天相处的情景,这个人话不多,但也不是不会说啊。

        “摘好了就放在那个竹筐里,然后放在石桌旁边就可以了。”

        郁城听从指挥,绕到竹林后头,果然看见一小片生机勃勃的菜地,蹲下来一边扭茄子一边也忍不住笑了。这样的日子,没有忙不完的工作和开不完的会,只要想着午饭吃什么,还真是悠闲啊。

        郁城把一大筐的蔬菜搬到前院的石桌边,经过竹林的时候听见了一阵凄厉的鸡叫声。等他赶到林子里时,华敏之正靠着一棵大竹子叉着腰大喘气,两只老母鸡头对头蜷缩在一个草窝里瑟瑟发抖。

        看这情况,她是抓鸡失败了。

        他把手套戴紧,对着华敏之比划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放轻脚步走到母鸡后面。身体前倾忽然往前一扑,两只受惊的鸡连滚带爬一下子蹿老远,扑棱翅膀掉落的鸡毛蹭了郁城一鼻子,他忍不住捂住鼻子打了个喷嚏。

        “哈哈哈哈哈。”刚才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还以为多厉害呢,结果也只是个假把式。华敏之也把手套戴紧,觉得还是自己亲自上阵比较靠谱。郁城看她笑得甜,自己也跟着笑,“还笑,鸡都跑了!”

        “别追那两只了,太狡猾了!”

        “那——这只行吗?”郁城指着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公鸡问。

        华敏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只公鸡体格雄壮,鸡冠血红,肉裾硕大,通体橙红,漆黑的尾巴翘得老高。她想,这人怪傻的。

        “你要能捉得到就行!”

        华明鹤打完拳去花厅拿茶叶,远远就听到有鸡鸣声,他纳闷这会儿家里没什么人,怎么这么吵,遂端了杯茶慢慢踱步出来看看。走到前院,声响越来越大,脚还没迈出大门口,只看见一只老母鸡从眼前飞奔而过,后面跟着两只怒发冲冠连跑带飞的大公鸡,“喔喔喔”尖叫着。

        华明鹤被吓得往后一退,赶紧扶稳了茶杯。林子那边传来说话声。

        “你一来,连鸡的影子都不见了。”

        “你不也一只都没抓到?”

        “那我刚才好歹还能让它们乖乖蹲在角落里,你这样一赶,它们全跑光了!”

        “你太温柔了,哪儿有等鸡自己跑到你手里的?”

        “是你太粗暴了好不好,你抓过鸡吗?还说我。”

        两个年轻的声音你一言我一语,不温不火地吵了起来,中间夹杂着脚踩落叶发出的“沙沙”声。

        华明鹤把身体往旁边偏,让大门遮掩住自己,继续往下听。

        “都跑哪儿去了?”

        “在那边。小心,别让它们翻过篱笆,跑到外面就糟了!”

        “我看到了,在那里!”

        “哪里?”

        “嘘,过来,看到了吗?在那儿,石头后面。”

        “来。”

        “等等我!”

        一男一女一边说话一边往东边的竹林走去,只听那边又一阵鸡飞狗跳,“咯咯哒咯咯哒……”

        “小心!”

        “别管我!先去拦住它!”

        没过一会儿,鸡叫声停了,世界又恢复了宁静。

        “你没事吧?疼不疼?我去给你拿碘酒!”那边传来女孩子紧张的声音。

        华明鹤痛饮了一口茶,转身走进明德堂,关上了一扇门。

        郁城左手手背被鸡爪划了一道五六公分的口子,伤口不深,但还是流了一些血。

        “你把鸡先放下!”华敏抓着郁城的手臂,担忧地问。

        “没事。”抓到了哪有放下的道理?郁城左手抓住两只并拢的鸡爪子,右手擒住一对蠢蠢欲动的鸡翅膀,他其实没感觉到多疼。

        “你跟我来!”华敏之拉着他往园子里走。

        郁城跟着她回到前院,她示意他等一下,一溜烟跑进了明德堂。郁城两只手抓着鸡,放也不是走也不是,就这样乖乖站在石桌旁。

        华敏之进了明德堂,往左手边走,最尽头是华明鹤的小药房。跑到第二间账房时,她忽然急匆匆刹住脚步。

        华明鹤戴了一幅老花镜,正端坐在书桌前翻动账本。

        “爷爷!”华敏之迅速低头站好。明德堂的后厅里供奉着祖宗的画像,这里不得喧哗奔跑。

        “走慢点。”华明鹤低声道。

        从小药房里拿了碘酒、棉签、酒精,又拿了一小卷绷带,等她再返回时,华明鹤已经不在账房了,她也没多想,跨出门槛,就看见郁城还双手抓着鸡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的样子。

        她在心里“扑哧”一声又笑了。这反差实在太大!第一次见他,冷若冰霜,公事公办,一副老子什么都知道你少废话的样子,但是慢慢地,她能感受到他其实是一个挺温和的人。尽管有几次,他的态度有些令人无法理解,但华敏之心里是有判断的,那就是——这个人对自己并没有绝对的恶意。

        郁城看见了她,耸了耸肩膀表示很无奈。华敏之过去把东西放在石桌上,又去库房拿了个竹笼子,示意郁城把鸡按倒在地上,然后把笼子往上一罩,随手搬了一盆茉莉花压在上方。

        拉过郁城的手细看,伤口处有些脏,上面的血已经凝固。

        “你去把手洗干净,这里有药,不要让伤口感染了。”她指指角门的方向,“往里走然后右拐,储藏室旁边就是厨房。”

        郁城听她的话,找到了储藏室,再往里走几步,撩开一道蓝布印花帘子,里面竟然是一间二十来平的厨房。到处都是干干净净的,地板上铺的浅蓝方砖亮得能照出人影。他在水槽前清洗了伤口,又回到前院。

        华敏之正坐在石凳上剥莲子,见他回来了,就把东西一样一样放到他跟前。

        郁城坐在她对面,自然地把手伸出来。

        “先用酒精在伤口周围消毒,再用碘酒在伤口处涂抹一些,会有一点疼,你忍着点。最后用绷带缠一圈吧,别再碰到伤口。”说完,她就自顾自继续剥莲子,顺手把攒在手心里一小把嫩黄色的莲心撒到花盆里。

        郁城等了一会儿,看她毫无反应,这才明白这人是要自己处理伤口呢。他悻悻地缩回手去拿酒精瓶。这个人还真是冷漠啊。

        女子剥莲蓬,男子理伤口。墙外竹迎风,送来一阵清香。

        他偷偷看着坐在身边的人,晨光照出她脸上细细的绒毛,眉眼娇媚,唇,让他忍不住胡思乱想。

        “不会系吗?”华敏之放下莲蓬,倒了点酒精在指尖搓了搓,抽出一段绷带。

        “把手伸过来。”

        郁城回过神,听话地抬起手。华敏之扯过绷带在他手上绕了两圈,打了个结,她的手很热。

        “夏天伤口不好捂着,到晚上不疼了,你就把它拆了。”

        “谢谢。”

        没想到他居然会道谢,“是我不好,让你帮忙,反而让你受伤。”

        郁城抬起手看了看,挑挑眉说道,“没事,还有其他的需要我帮忙吗?”

        “你都这样了还能做什么?”

        “我又不是女人,哪有那么弱小,被划拉一下能有什么问题?”

        “谁说女人就弱小了?我小时候还被旺财追过呢,腿上被咬了一大口。去打了狂犬疫苗后,第二天还照样帮月仙姨择菜浇花。”

        “被狗咬?不怕吗?疼不疼?”

        “疼啊。但是不能说出来。”

        郁城笑了,“为什么会被狗咬?”

        “那个时候陆叔叔刚买了旺财,我去找师恒玩的时候……”华敏之忽然打住,手里的莲蓬被她的指甲掐出了汁水。

        郁城的脸色一沉。

        “我把东西拿到厨房去。”

        郁城没理她,心中有股莫名其妙的闷气。他坐在石凳上整理自己的情绪。刚才自己的反应是不是有些异常?我怎么会去摘菜抓鸡?他觉得自己有点不正常。

        华敏之在厨房里把葡萄洗干净,装好花瓣和莲子,又把米淘好泡着,从冰柜里拿出黄牛肉解冻,再把海参、瑶柱、蹄筋、鲍鱼泡发好,找出一个老酒坛洗干净晾在墙角。这是她的习惯,当她烦闷的时候就会用忙碌来强迫自己停止思考。等她做完这些,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空气渐渐燥热起来,阳光从温柔变为了热烈。

        奶奶和月仙姨也该回来了。她解下围裙出了角门,只见郁城还是坐在原地。他的肩膀很宽,背影竟有些孤独。她靠在门框上,犹豫要不要主动再去找他说话。她这会儿又想起了,他们是名义上的夫妻。她心里像飞进了一片小小的蒲公英,抓不到摸不着,四处游移。

        竹林外边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郁城回过神来,拍拍裤子往回走,正好迎面看见站在角门里面的华敏之。

        无声擦肩而过。

        谁也想不明白,稍稍缓和了一点的关系怎么突然又变冷了?

        我并不欠他什么,可为什么总是感到无法心安?

        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她时而让自己感到松心,时而让自己感到沉重甚至是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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