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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为子复为臣


“我要吃potato!”

        公主的要求回响在湖面。

        裴停云有些懊悔分享炸茶花未遂的故事,反倒勾起了公主对薯片的巨大思念。她生气地指责:“就算你是公主,也不可以觊觎还长在南美洲山里的土豆,说外语并不能让它更近一点。”

        “可是土豆多好吃啊。”

        裴停云没料到,公主还会公开宣告她的饮食心愿。在座贵妇都懊悔和她吃这顿饭。尽管她们都是诰封的王妃和国夫人郡夫人,对公主的话也不能假装听不见。有谁知道土豆是什么东西?光是名字就甚为粗鄙。

        蹇文山总管前来谢罪。他的属下踏遍了全郡每一个村庄每一处集市,找不出一个见过甚至听过土豆的人。这让他矮了几寸。

        但公主不依不饶:“土豆尝起来有些像山药和芋艿……”并且展示了一幅水墨说明图。她画风很抽象,土豆看起来像长了枝叶花朵的一堆石头。

        公主前所未有的任性令王府主人们辗转反侧,裴停云却好像参透了机关。原来公主鼎力支持王家造自己家的反啊——史册已经记下未来的战火,宁州贫瘠的土地难以支撑长期消耗,引入高产易种的土豆,或许能扭转粮食危机。既然欧洲传教士带来了番茄,土豆现身中国大地某处并不是全无可能。问题在于,此时它大概率还不叫土豆。

        于是她找到日渐秃顶的总管。“土豆是舶来物,也有可能叫薯仔、胡薯、爱尔兰薯、英吉利薯、日耳曼薯……”反正不是洋薯番薯。南方文化限制了她,完全忘记土豆的另一大名称系列是某某芋。

        蹇总管叹了口听天由命的气。

        十余日过后,从闽南居然传来佳音。土豆在那里叫做爪哇薯。

        “一骑红尘公主笑,无人知是土豆来。”公主吟道,让人更想打她了。

        当那个精美的汝窑釉盘终于端上公主席,许多人简直热泪盈眶,希冀今夜能睡个好觉。热气氤氲中,公主似乎也双眸湿润了,尽管面前只是傻大粗的清蒸土豆,她动作优雅地执筷,在无数虔诚目光下将一小块送入口中,然后掩帕吐了出来。

        “咳——有毒。”

        如果王妃没有心脏病,此刻也快发作了。“哦,不是投毒的毒。”公主后知后觉,一脸无辜,“我忘了说,这个东西发芽不能吃。”

        我们发现了土豆!此事理应大书特书,写进泥金小笺寄往京城,聊慰留守德国老人的思乡之情。笔还没有动,约翰的信先来了。出于日后进东亚研究所之目的,约翰坚持以文言写信,只有敏感内容换作英语。

        这次他汇报了京畿地区反奴婢法的汹汹民情。朝廷向他寻求建议,约翰一时失言,给出了他最熟悉的、源自纳粹德国生活经验的方案:制造大型公共活动转移视线,例如世纪婚礼迎娶中宫啊、举办全国马球锦标赛啊;炮制谣言,把皇帝与平民的矛盾转移成奴婢与士人的矛盾;设立宣传署,审查一切出版渠道……

        裴停云和公主义愤填膺。

        “这群死纳粹,秦始皇绝对是德国佬儿穿越的!”

        “国社党对理想社会一无所知!”

        还有另一事,约翰装信的竹筒显见被人拆封过,连痕迹都懒得掩饰。裴停云起先恶心,转瞬也想明白了。公主夫妇身边到底有多少双来自皇帝的、太后的、辅政大臣的、王氏的、天知道什么势力的眼睛,哪里是能理清楚的。

        也难怪王勰只能爱好奉佛了。

        “王二气死我了,居然取笑土豆不好吃。”公主忽然说,叫停云疑心自己脸上写了字。时下国人仅懂蒸食一法,公主的意思是用土豆做出整席菜来,生动形象展现土豆无限潜能。

        裴停云最近丧失了烹饪热情。不知是梦中还是何处听来的,一个声音说她“胸无大志难怪平胸”,她悚然反省,坚决要摆脱“光知道吃”形象,当一回远庖厨的君子。但公主要亲自下厨,停云不能由着她放飞,只好又远君子而近小人,感慨君子实在难为。

        王府小厨房头一次迎接贵人,话不敢多说,头不敢多抬,认不出哪位是行贿失败白管事。爪哇薯悉心保存在坛子里,揭开一片绿芽,公主看得痛心,忙不迭教了一段农业经:发芽不可食,发芽定有毒,发芽可以种,速速去种了。

        剩余能吃的土豆只有六七个,幸好王府庖厨职业素养摆在那里,稍加指点就做出了土豆泥、炒土豆丝、土豆炖菜、土豆浓汤、煎土豆片,边角料又炸了薯条,每样分量极小,摆盘精致,竟然有法国大餐精髓。

        土豆宴目的是宣传推广,公主在亲戚之外又分别请了刺史夫人、都督夫人,外加管农务的司田参军和蹇总管。众人业务熟练地称扬赞美,还有向王妃道贺的,她娘家侄儿因军功新授世爵。

        公主和王勰眼神沟通一阵,强夹了一筷薯条到他盘中,低笑道:“何观之没来,你就替他做颂诗吧。”又逼问他:“好吃不好吃?不好且退下。”

        王勰近来鲜少言笑,淡淡续道:“此物油太过,食多主人肥。”

        公主转头对张王妃撒娇,“阿娘,他损我。”

        王妃是将门之女,张口道:“郎君闹腾,便打一顿。”

        蹇总管忽然庆幸自己根本无需娶妇。官阶八品的司田拼命低头,我是谁,我在哪,我来这里干什么?

        土豆不多,每人分不到几匙。婢子适时奉上新熬的长生粥,热气还未散去,一个何观之跟着闯了进来,行过礼便不言不语。他今日上值,穿的绯色官袍,面色也像乌云透的太阳。外客立即饱了,接踵辞别告退。

        何观之让人关了门,阴沉道:“新来的塘报,有一员刘将军战殁。”

        蛮夷叛乱小打小闹,不日便可全胜回师。王家军是横扫南北杀出来的铁骑,怎么会有将军阵亡?在座神色渐敛,等着何观之详叙。

        何观之扫一眼众亲眷,继续道:“宁州都督据粮草大军驻扎六归,等待与父王合兵。见迟迟不至,前日抓得奸细才听闻说,说父王自上月被贼围困,城中食尽,音信断绝。援兵已发,就怕……”

        是夜,一条八卦传遍了王府。下人活灵活现地讲着驸马的失态,有的版本说惹怒了公主,有的说惹怒了王妃,某种意义上都对。公主又找她吃夜宵了,所以裴停云清楚真相。真相是王勰孝子心切,急于赴军中效力,公主王妃连手反对,把他惹怒了。

        “平时不见他父子情深,现在搞什么英雄主义!”公主也气。“快三十岁的老男人了,还学小孩子抢糖吃。”

        以区区功名而失态,未免看轻了王勰。他位列三孤,早就无级可加,然而不过是个无实职的虚衔。所有的才略,所有的壮心,都被困在了王氏世子的身份里。让皇帝捏在手心,处处藏拙,处处退让,连出城郊游都要与官府报备,生怕被朝廷误读,更何况领兵救父这样敏感的举动,又怎能够不憋屈呢……裴停云嚼着剔缕鸡,忘了说话。

        次日八卦再度升级,王勰种种行径如同磕丹药,将宝剑扔进了湖底,古琴砸成了两截,据说“天风环珮”的弦断之声惊走了湖上鸥鸟。公主按捺到入夜才去看他,偏偏换了身打扮,还拖着裴停云,装作两个送吃食的小婢子。

        “我不进去。”公主临门变卦,把提着食盒的停云推入王勰书斋,自己候在廊下。

        裴停云祈祷千万别遇到一个醉卧王郎,于是迎接她的只有空气,只有疑似凶案现场的满室涂鸦。屏风壁上墨迹淋漓,来来回回题的都是“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停云百感交集,从案上找了张笺,匆匆写了一句“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压在食盒下。她和约翰的书法全拜公主所教,习的是先帝所爱的虞世南孔庙碑。

        第三天,驸马露面了,驸马邀公主登高访寺,乘月游湖去了。数日后,百里外又有五县土官起兵,趁州治空虚,意图包围首府。一时全城震动,再也无心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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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荷兰东印度公司传入的土豆,在东南沿海和日本留下了“荷兰薯”“爪哇薯”名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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