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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暴风雨前夜


风醒酒,月悬钩,沧海桑田秋初收。

        郁南丘刚从市里回来,和公安局长喝了不少酒,眼皮略沉,被海风这么一吹,顿时精神了许多。

        前方,两个大汉被车灯照亮,拿着棍棒朝他们阔步走来。

        “谁啊?没看到通知吗?海神路‘请神’呢,车不让过。”

        前方灯火通明,临时搭起的塑料棚里有一群人在守夜,那是华氏宗祠为十二岁的孩子华振平设立的临时停灵处。尸体当天就被火化了,一个活蹦乱跳的五年级少年眨眼间就变成一捧骨灰,静寂地堆积在一个瓷罐子里。

        车被拦在外围,他们只能步行回嘉禾。郁南丘让司机走在前头,有几个人认出了他,各自的拳头紧了紧,大汉们像一根根沉重的木桩被捶在地上,个个怒发冲冠,目露凶光,咬牙切齿。说实话,他们也不知在恨谁,人又不是郁南丘撞死的,这个理他们还是明白的,或许只是出于对外地人本能的排斥和愤怒。

        郁南丘低头穿过一排排钉刺般的目光,整个人几乎贴着海崖边走,崖上种着一丛丛未开的萱草。他回头看了一眼白色的suv,心想这车八成要废。

        路走得东倒西歪的。秋虫在叫,海潮在喊,天上的星吵吵嚷嚷。饭也吃了,礼也拿了,局长的岳父和老婆也都搞定了,一桩小小的车祸结案了,郁南丘心中一块沉重的石头落地了。三天损失三百多万,董事会差点没扒了他的皮!他一边走一边放空脑袋,趁着这一小段路程醒酒,回宿舍和郁城还有个视频会议。

        公事暂时被放下了,但各种小道八卦却一溜烟儿地钻进脑壳。听望里镇的人们说,守着老道观要抓爱华婆的那个小警员回去后不久就病了。不是大病,但“病”得恨奇怪——喉咙肿痛,不受控制地流哈喇子,腿上密密麻麻长满了像被蚊虫叮咬过的大大小小的肿包,奇痒难忍,看得人起一身鸡皮疙瘩。西医中医看了个遍,反反复复,根本治不了本。

        听人说,他对他母亲很不孝顺。

        “呸!活该!”这是当地绝大部分人的态度。但郁南丘不明白这些人到底是出于对不孝子的唾弃还是对爱华婆的维护。这小镇的秘密太多,他猜不透。

        夜晚黑森森一片,司机小林深一脚浅一脚跟在郁南丘身后。海神路本来就烂,这几个月大型货车和各种装载机械来来往往,更是被□□地惨不忍睹。不远处的灯塔射出明亮而坚毅的光,如果停下来仔细听,还有打更人敲击竹节发出的“梆!梆!梆!”声。这里落后地不像话,也迷人地不像话。

        嘉禾中学面朝大海,处于一座低矮平缓的山上,占据了整个山顶的平阔处。校园附近的斜坡上都是渔妇们的庄稼地,大的也不过两三分;小的,也就是依偎在墓地周围的那些零散的菜地,有些甚至只有床板那么大,弹丸之地长出硕大的圆白菜和精神的小葱,任是谁见了也都会忍不住伸出脖子去瞧个新鲜。这就是望里镇诡谲多变的地形的迷人之处。在崇山峻岭犬牙交错的地形中,他们充分探索着、利用着、珍惜着每一寸可爱的土地。

        山脚下散落着几间低矮破旧的民居,住的都是年逾古稀的花甲老人。门上的菖蒲俱已泛黄枯脆,不要小看这柴门重瓦,老房子每一块砖、每一根梁都至少有百年的历史,它们是不言不语的智者。白天,郁南丘常看到屋子的主人或是坐在门口织渔网,或是光着脚盘坐在地上编草席,它们肤色黝黑,眉毛稀疏,脸上被海风一遍又一遍地雕琢,形成了深深浅浅的纵深交错的沟壑。他们从来不用正眼看这些从京都来的有钱人。

        此时,一人多高的枇杷树下,掩映着一扇褐色的木窗,窗里倾泻出一片黄色的光,光随着灯泡的摇晃一跳一跳的,像一块暖和的棉布,覆盖在孤单的老屋身上。老屋里传出浑浊的琴声,一顿一叹息,一捻一惆怅,一拨一铿锵,一挑一戚然。有个精神老头儿在摇头晃脑地唱:

        “搴帷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

        沙哑的人声在屋里乱窜,老人唱的是方言,郁南丘听不大懂,只觉得歌声粗,琴声沉,声声如拳,一记记打在黄土地上,闷而苦。他继续往下听。

        那琴声转苦为悲:

        “灿灿萱草花,罗生北堂下。南风吹其心,摇摇为谁吐?”

        这回唱的是普通话,他听懂了,这是一首思念母亲歌颂母亲的诗。老人在每句句尾都加上了一句咏叹,常常的曲调最终以抽噎结尾。

        身后传来吸鼻子的怪声。

        小林狠狠抹了一把脸,“快两年没回家了,也不知道我妈的风湿好点了没。”

        郁南丘这才想起来,小林是淮州人,至今没能在京都安个家。仅在大观集团里,就还有无数这样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心甘情愿漂流于京都的年轻人。

        他不再愿听这如泣如诉的琴声,因为和小林截然不同的是,他想起的是老母亲的催婚。他今年三十六了,还没有对象,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忍受母亲的一顿木鱼般的唠叨。在望里镇待得越久,他看见的听见的事就越奇,这里的男人粗俗、野蛮、是海上勇敢的掠夺者,这里的女人娇媚、柔情,是勤俭持家的孝女贤妻。这里看似一切都是平常的,但一切又是那么的不平凡。它时时刻刻都在展示着对外来客地不屑和鄙夷,却不告诉你为什么,只在偶尔的那么一刻,在这遮月笼星的苍穹下,流露出丝丝缕缕的高傲与风华。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他们走了,没能听到老人弹唱的最后一首歌。不过不必惋惜,人类的某些情感未必是能互通的,郁南丘和小林未必是此曲的知音,不听也罢。

        “非痴非狂谁氏子,去入王屋称道士。白头老母遮门啼,挽断衫袖留不止。

        翠眉新妇年二十,载送还家哭穿市。或云欲学吹凤笙,所慕灵妃媲萧史。

        又云时俗轻寻常,力行险怪取贵仕。神仙虽然有传说,知者尽知其妄矣。

        圣君贤相安可欺,乾死穷山竟何俟。呜呼余心诚岂弟,愿往教诲究终始。

        罚一劝百政之经,不从而诛未晚耳。谁其友亲能哀怜,写吾此诗持送似。”

        呵!多么愚蠢的一个男人啊!

        嘉禾的大铁门矗立在山上,学生们每天上学都要爬百余石阶。石梯分五层,共计四个平台,每层石梯寓《大学》中“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之意,四个大平台上各有“耕、读、渔、樵”的精美地雕。

        一股刺鼻的塑料味传来。学校旁的两间民居,主人也姓林,是望里镇最早搬去梁州经商的一批人。早年间他把房子租给了一个邻县人,在这里办起一家手工工场,专门在这一带收集破尼龙、涤纶破布头,混合加工制作成塑料。机器一开,轰鸣震天,黑烟滚滚,成捆的油腻腻的花布头堆积在门口,又脏又乱,活像个垃圾站。

        半路上车被拦住,回趟招待所还得爬老高的阶梯,郁南丘在心里把华明鹤骂了一顿。摸黑走走歇歇到了最后一个大平台。突然,一阵阴风吹过,“嘤——”,有个什么不软不硬的东西砸在他脚背上,他一个激灵,脱口而出一声——“吓!”,翻脚踢了个空,只听“喵呜——”一声,周围的空气仿佛都扭曲了二百七十度,扭曲的铁门底下蠕动着钻出一团黑影。

        啥玩意儿!?

        郁南丘自觉并不十分惧怕,但两条腿却已经软了。他半蹲靠在石栏上,梗着脖子不敢动。撞鬼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小林毕竟年轻,他抿着嘴蹑手蹑脚凑近一看,哦,原来是只野猫,再凑近看,金眼白眉,丑透顶了!

        “郁总,一只瘦不拉叽的野猫。”

        黑猫!?晦气!

        不对,那刚才砸到自己脚上的是什么东西?郁南丘反身再去看那只猫,它竟然还不走,依旧趴在原地用一双黄绿色的大眼恶狠狠盯着他们看。

        它似乎在等待什么。

        他好像是第一次在望里镇看见猫。什么东西闪了一下,趁郁南丘揉眼睛的当儿,黑猫灵巧地一跃而起,像一团黑色的毛球精准地扑向他的肩膀,“呜嗷——”,“嘶——”,爪牙在郁南丘脖子上挠出三道不深不浅的血印子。他发出一阵尖叫,一屁股栽在地上,连连往后挪,他迅速做出反应,伸手想去拉扯开黑猫。小林也慌忙赶上来帮忙。黑猫四爪擎住郁南丘,歪头朝小林咧嘴一笑,双眼幽光漫漫,血盆大口獠牙毕露,将他吓得屁滚尿流,连连后退,一脚踩空骨碌碌滚下阶梯。

        黑猫无意继续伤害郁南丘,只是紧紧扒住他的衣领,盘踞在他的肩头,瘦小的猫头紧贴郁南丘的头颅,滑稽的断尾在他脑后挑衅般扫来扫去。它没有恶意,只是在和郁南丘戏耍。

        小猫咪怎么会是坏人呢?

        这是何等的惊悚。脖子上有刺痛感,他们靠得是如此之近,猫的身体是温热的,皮毛上带着一股似臭非臭似腥非腥味的怪味,猫的血液在血管里汩汩流动,牵引着郁南丘的心脏“扑通扑通”狂跳。郁南丘觉得背上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小疙瘩,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喉咙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只能呜呜啊啊地在嗓子眼里咕噜。他仰躺在地上和一只无力地猫纠缠,这个还没一个打印机大的丑东西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能把他死死压在地上,上半身完全动弹不得,他的嘴里发出一长串叽里咕噜的呐喊,双脚不停地蹬、跺,两只手抓住猫的身体拼命地想要把它从肩膀上“拔”下来。

        猫一点儿也不着急,它太久没和人类玩过游戏了。它没有继续攻击他,而是怡然地踏在郁南丘的肩膀上,一边摇尾巴一边舔爪子上刮蹭到的人皮。

        “嗒!”

        保安室里的灯亮了。黑猫的断尾一扫,一个灵活的转身,沿着石阶栏杆跳走了。

        “谁啊?”

        地上四仰八叉躺着一个醉汉,往下走两步,呵,还躺着一个。

        保安要去叫人来抬小林,被坐起来的郁南丘制止了。他坐在地上狂吐了一阵。

        他们合力把小林抬进了嘉禾。

        洗了把脸恢复神智,对着镜子检查脖子上的抓痕,不深,刚好挠破了那么一层皮。他翻箱倒柜找出了老母亲硬要他带上的平安福,打了个死结系在脖子上。

        凌晨两点,郁城看完一期工程实施进度表,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发现屏幕前的郁南丘有点不对劲。

        “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

        郁城一皱眉头,“说实话,脖子上怎么了?”

        “回来的时候被猫抓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嗓子很痛,还有呕吐物的残余。

        “猫?”

        “嗯。一只黑猫,力气大得要命,我被按在地上愣是爬不起来。真是见了鬼了!”郁南丘觉得身上又起一阵鸡皮疙瘩。

        “黑猫?”一道幽绿的目光如刀片掠过郁城的手臂,他提高了声音,让郁南丘把事情详详细细说了一遍。白眉金目的断尾猫,不正是他那天在老道观看见的那一只吗?

        “除了我们的项目以外,最近望里镇还有发生什么其他事吗?”

        “目前一切正常,没什么大事。”

        “那——老道观呢?不是说有警察在调查吗?”

        “哦,你说的是这个。前几天,就在你走的那一天,那个神婆就不见了,这不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我听人说那道观的大门被上了七道锁,谁都进不去。估计那孩子真可能被她藏起来了,可是现在没凭没据的,她又是望里很有名声和地位的老人,警察要查她恐怕没那么容易。”

        “华明鹤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

        “刚开始是一问三不知,不管不问的。只说那是宗教场所,华家一向是不干预的,倒是最近病了一场,加上那神婆跑了,几个警察三天两头往望里镇跑,我看他的态度有些软了下来。”

        郁南丘喝了口水,继续说:“对了,那小孩儿的法事就在老道观里办,就在明天。说起来,短短几个月连着两场车祸……”他及时打住了话头,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作为工程主事,他可不能先神神叨叨唱衰项目。

        郁城略一沉吟,这两件事他都知道,本无太大关联。但经郁南丘这么一说,一只黑猫、华明鹤、老道观、神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郁工,你去一趟老道观,不要告诉任何人,注意别被发现,一路小心。”

        啊?“郁总,你知道的,我和你一样,不信鬼神的。今晚是林局的酒劲太大,我喝高了。”

        “我知道。我是觉得那座老道观有蹊跷。你想,我们一直在和政府争取赤海的那片沙滩,现在老道观的守观人惹上了警察,又莫名其妙不见了。如果我们抢先抓住这个时机,探清其中的秘密,优先掌握主动权,无论将来结果如何,一头是政府,一头是望里镇,是不是对我们都有利?”

        赤海的沙滩确实是黄金宝地,和海神庙相比,它的面积更大,视野更广,沙质更细更厚,最为重要的是,人为破坏痕迹更少。奈何这一大片区域目前都被划归为公共服务用地,涉及宗教问题,他们选择暂时缓缓。原计划是等到美瀚风景度假区竣工,附近所有居民都搬离,不出一年半载,这座小道观自然也就土崩瓦解,不攻自破。到时候他们再申请开发就容易得多了。

        郁城此时提出这个问题……郁南丘在心里草草一算,孰盈孰亏,已经了然。但他还是觉得郁城太贪心了。这样一来,恐怕是要把望里镇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未必是一个好的开端。凡是总得替别人,也是替自己留个后路才对啊。他还知道郁城娶了望里镇华氏族长华明鹤的孙女,丈夫把要把妻子的娘家一处不留吞为己有,这种吞并还不是简单的产权归属更变,而是大刀阔斧摧枯拉朽的变革和改造,坏的、好的,一切都会发生巨大的变化。想到这里,郁南丘忽然想起那个在琵琶树下唱歌的老头儿,他到时候会去哪里呢?

        “好,那我明天去看看。第一时间和你汇报。”

        “不,现在就去,悄悄地。”

        “现在!?”

        “那我现在去干嘛呢?”

        郁城沉吟两秒,“我也见过那只黑猫。它就在老道观里。明面上,我们要站在华家这一边,实则还是背靠政府好说话。”他的神色阴暗了许多,刚刚在心中落下一颗棋子,此刻还在回味徘徊于棋局生死边缘的刺激感。

        “你的意思是,那猫是那神婆养的?”

        “我不确定。”

        “拿它又从学校门口里钻出来?”郁南丘的脸色也变了,“那神婆和华家有关系?”

        “明天去医院做个检查,狂犬疫苗别忘了。如果在老道观找到了猫,你知道去公安部找谁吧。”

        郁南丘长长呼吸了几口气,“那——我现在去看看?”

        “注意安全。”

        听,脚步声,“沙沙,沙沙”。一深一浅,一重一轻,海风灌进领口,华明鹤独自走在静谧的夜空下。天上繁星点点,明月和群星共同为他点亮前行的沙路。它们多虑了,这条路他六十多年来走了无数遍,即使闭着眼睛,也绝不会迷路。

        郁南丘披上一件外套,戴上黑色的鸭舌帽和口罩,口袋里装了一包红中华和两个打火机。海雾的咸腥被吸进肺里,临行前他抿了一口白酒,绕道从后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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