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侠骨柔肠
丞相府中菊花盛开，晨曦洒在上面，点点金灿。展霁在这气派的院子中等了一整晚，天青色衣衫被晨露染湿，额间碎发也带着水雾，他抬眼看着围了自己一夜的坤司衙士兵，苦笑道：“展霁一介布衣，还能有幸惊动天子亲军，真叫我受宠若惊。”
“贤侄不必妄自菲薄，”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穿过众人从内院走出来，正是坤司衙大统领梁卫，跟他一起出来的还有丞相伊彻。梁卫看着展霁的目光颇为赏识，说：“只要你听我一句劝，我上奏陛下，你自然立刻承袭炎羽王爵位。”
展霁面无表情地沉默，这两人都是看着展霁长大的长辈，见他没有说话，梁卫扫了一眼伊彻，后者便对展霁和气道：“小霁，我们都知道你与小妹青梅竹马，又是同门师兄妹，如果不是你父亲出事……现在只要你点头，我立刻允诺你和小妹的婚事。”
闻言，展霁微微吃惊地看着伊彻，说：“伊丞相不问问师妹吗？”他话一说完，伊彻和梁卫相视一笑，说：“才子佳人，天造地设，小妹的心意为兄自然是知道的。”他们认为展霁已经松口，于是催促下人去把伊霜叫出来，很快，伊霜就站在众人跟前，等伊彻将方才的话再讲完一遍后，她猛地抬眼，嘴唇颤抖着，半晌后一字一句道：“我不愿……我不能嫁给师兄。”
这把嗓子还带着哭腔，显露出明显的胆怯，展霁明白这是她第一次忤逆自己大哥，可是却像刀子一样扎在他的心口，一点一点划下去，割得他的心口血流成河。
“为何？”伊彻亦是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妹妹，印象中这个小妹从没不听自己的话，梁卫微微皱眉思量着什么，良久后替他们解释道：“霜儿你不必担心，陛下既然赦免他的死罪，便是觉得此人能担大任，断然不会加害他。”
“不，”伊霜匆忙否认，抬头看着展霁说：“师兄，你能明白吗？我……我……”
展霁的眼神渐渐暗下来，唇角勾出苦笑，接着她的话柔声道：“你心中有喜欢的人，不是我，对吗？”
闻言，伊霜感激地看着他，目光带泪，轻声对伊彻说：“大哥，别逼我，我不想伤害师兄。”伊彻默然无语，此时梁卫冷声道：“身为家国儿女，怎能只顾儿女情长！霜儿你从未如此不懂事……”
“实话告诉你们吧，”展霁打断他的话，神情已经恢复平静，淡淡道：“什么爵位，婚事，给不给都无所谓，五年前的事情你们既然不肯说清楚，我就会一直查下去，为难她有什么用？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掩盖你们那些所谓的真相。”
梁卫闻言大惊失色，与伊彻对视一眼后立刻明白过来，抬手示意坤司衙士兵动手，见此展霁笑出声来，说：“灭我的口？倒是一个一劳永逸的好法子。”果然，伊彻阻止梁卫的动作，沉声道：“小霁，你能保证自己查到的都是真相吗？”
“又来这一套，不如伊丞相直接告诉我你的真相是什么？”
伊彻黑下脸，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的真相？便是你父亲贪污军饷，擅自练兵，密谋造反！”
“胡说八道！”展霁大喝一声，与伊彻怒目而视：“人已经死了，你讲的这些我一个字也不信！说得冠冕堂皇，言之凿凿，那么我问你们，昨日为何要去暗杀七王爷祁璋？又挡了你们路吗？”
伊彻倒吸一口凉气，指着展霁说不出话来，梁卫出声道：“朝堂之高，江湖之远，你从小一心入江湖，怎么会懂得家国大事？你父亲生出异心，祁璋败坏朝纲，但当今陛下根基不稳，若不出此下策……”
“梁兄与他讲这些有何用？”伊彻伸手制止梁卫的话，目光幽幽地看着展霁，忽然慈爱地笑道：“小霁，你当真变了许多，从前你也叫我一声伊大哥的，大哥只希望今后你能分辨黑白，坚守心中之义。”
“心中之义？”展霁哑然，这时伊彻看了一眼沉默着的妹妹，招手带她回内院，梁卫冷哼一声，带着坤司衙的人也走了。院子里瞬间清净下来，展霁还在混沌之中，不知今夕何夕，府中下人路过也没人敢去打搅他，日头越来越高，空中忽然响起一声悠扬箫声，展霁抬头去看，只见一袭蓝衣的赵承之立在丞相府上翘的檐角中，箫声像风一样飘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从内院中折返的伊霜。
赵承之也看见了伊霜，将玉箫收入腰间，脚尖一点飞了下来，立在两人身前，眸光转了一眼伊霜，再对展霁笑道：“小师叔，好久不见了。”展霁此时已经察觉到他的轻功发生了一些变化，举手投足间飘渺轻灵，居然与楚菱的气息非常相似。他不动声色地思索着，只听墙头上又响起一道人声：“嚯！都在这儿啊，三缺一么？”
三人同时看见墙头上那个笑盈盈的女子，见她也要跳下来，展霁无奈道：“还是出去说吧，这毕竟是丞相府。”楚菱遂作罢，趴在墙头上冲展霁挤挤眼，笑道：“还是小霁讲规矩。”昨日说了狠话，却见她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跟自己说话，展霁心中便十分愧疚起来。
一番思索，眼下四个人中还真看不出谁身上更有钱，想着自己袖兜里的几个铜板，展霁决定等会随便找一家便宜的店吃饭。仿佛明白他心思似的，跟在他身侧的楚菱忽然笑出声来，他并不想理会。很快，四人在街角一间馄饨摊坐下，楚菱将两个男人看了看，还是自己去把伊霜的凳子擦了擦，笑道：“干净了，坐吧。”
伊霜点头道谢，声音低低的，说：“姐姐不必如此，我……我不在意这些。”楚菱闻言挑眉一笑，扫了一眼赵承之，又瞪了一眼展霁，故作正经道：“不行，你是千金之躯，与我这种人云泥之别，可不能怠慢。”说完，展霁忽然咳嗽起来，伊霜不解地看着楚菱说：“这话是怎么回事？我不曾有过这种想法，姐姐你英姿飒爽，潇洒自在，才是我这种人不敢染指的。”
楚菱闻言一愣，偏头去打量伊霜，奇道：“伊霜小姐的心思蛮重喔，”她用脚踹了一下坐自己对面的赵承之，脚劲儿使得巧，险些把赵承之给踹的老高，赵承之低呼一声，抬眼瞪她：“死丫头你做甚呢？”楚菱没理他，继续对伊霜说：“上次我醉酒胡言乱语，你别在意，我这张嘴没有把门的，更别说喝多的时候了……”坐在她右手边的展霁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伊霜闻言摇了摇头，抬眼看见展霁沉沉的目光，又低下头道：“我知道你在开玩笑，我那样跑掉是我失礼了。”这时店家端上馄饨来，顿了顿后，楚菱又说：“可我并不是全在开玩笑。”闻言，三人同时看着她，她双手一摊，只看着伊霜道：“你说你心中已经有人了，那便把事情说明白，你喜欢那人是不是就在这里？”
伊霜浑身上下都僵住了，她从未见过如此大胆的女子，也没经历过如此慌乱的境况，却不敢去看任何人，只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一碗馄饨冒热气，听见那人不耐烦的声音：“楚菱你疯了？问什么呢？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把喜欢谁挂在嘴巴上，你不会又喝多了吧？”
楚菱抬眼瞪着赵承之，正想回嘴，右手忽然被人拽住，然后整个人被展霁从位置上拉了起来朝外走，她一愣一愣地被他拽着，走得极快，转眼间回头已经看不见那个馄饨摊了，展霁在一条小溪边停下，松开手看着她，楚菱心中暗叫不好，果然听见他慢吞吞吐出一句话：“你什么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她明知故问。展霁不与她周旋，直接说：“那晚伊霜和顾千去杀的人就是赵承之，他杀了顾千，带走了伊霜，那把古琵琶……没错，你一定还知道他与我们师父的渊源，不然你不会看见那把琵琶后就去找赵承之，甚至还将龟息大法传给他，他答应了你什么？”展霁问完后脸色非常难看，因为他已经猜到了，那晚楚菱走前说“一定会帮你娶到伊霜小姐的”，难道……
“害，”楚菱摸了摸鼻子，心道这小子是个人精吧，本来还想跟他乱七八糟瞎编一通，竟没想到被他全部猜中。“好吧，”她泄气般看着他，说：“你都猜对了，他答应我不再招惹伊霜小姐，我就将龟息大法送他咯。”
“你在同情我，”展霁沉下眼，冷声道：“在你们眼中，我很可怜？连一个女人也要别人相让？”
“话不能这么说，赵承之那厮出了名的万花丛中过，片片不留身，我是担心他玩弄伊霜小姐感情，毁了你们这段金玉……”“别再说这个词了。”展霁没好气地打断她的话，楚菱又挠了挠耳朵，叹道：“你这傻小子不去争取，小心最后孤家寡人一个！”
“不如你陪着这傻小子算了。”身后传来笑声，展霁皱眉，抬眼看见赵承之一个人走过来，楚菱回头看见后诧异道：“怎么你一个人？”赵承之沉着脸看她，她便了然一笑，问：“你都说清楚了？”“君子一言，”赵承之叹气：“再说，我本来也没想怎么样。”
楚菱一把拍开他，“别真把自己说成个正人君子，你惹的事，自己跟他讲清楚，我不奉陪了。”她抬脚就要走，走了几步又转头对展霁笑道：“你放心，我去找伊霜，她不会有事的。至于这厮嘛，若他说谎诓你，我有的是法子治他！”说完这才走了。
赵承之收回眼赶紧举起双手看着展霁，诚恳道：“你是我小师叔这事儿，我可没说谎，不信你可以去问司淮长老嘛！”
“赵兄，你不必顾左右而言他，我只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你，”展霁缓缓抱着双臂，仔细看着赵承之，“方才我也猜了一些，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小师叔真是善解人意，你说说看。”溪边两人迎风而立，谈笑风生，还真像一对师叔侄那样亲切。展霁说：“他们杀你自然是为五年前的事，我查到五年前你父亲赵端风神秘失踪，就在我父亲死的那段时间，这其中必有联系，对吗？”
赵承之渐渐收起脸上的笑意，点头道：“不错。”
“你父亲还活着吗？”
“算是吧……”
展霁皱眉，奇怪道：“什么叫做算是？”他发现赵承之很喜欢看着天空，眼下时辰还早，天高云淡，空中有老鸦飞过，化成一个墨点不见了踪迹，赵承之的声音很低沉，还带着一丝嘲弄：“因为我父亲虽然还活着，不过也是个废人了，”他转头看着一脸不解的展霁，一字一句道：“当年，我在赤苇荡亲眼看见的。”
展霁浑身上下像被冷水浇了个透，脸色发白：“五年前，你就在赤苇荡！”他神情有些激动，赵承之居然冲他安慰道：“小师叔你先别急，我可是好人。”
“世人都喜欢说自己是好人。”展霁很快冷静下来，一丝不差地审视他的神情，赵承之又背着手望向高远的天空，笑说：“虽然他是我父亲，但我还是想说一切祸端都是他自作孽，活该落得个终身囚禁的下场。”
“终身囚禁？”
“没错，”赵承之点点头，语气非常平淡：“堂堂杀青帮帮主，江湖一代大侠，此刻正被囚禁在死牢中，一辈子都不会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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