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旅社夜未眠
洗完澡，彻底无事可做了，只好卧倒。
床榻各有一张，公主自然睡床，尚可再挤一人；脚榻远不如王府里的宽大，是安顿孩子的尺寸。这回王琮记得女士优先，径自往榻上去。就着跳动灯光，两处各自拿出新书卧读。
停云先看了几个怪力乱神段子，又翻到微服唱戏，递给公主奇文共赏。公主边读边乐，问王琮听过没有。王琮声音里有些笑意，“是真的。阿翁常讲，此乃平生第一快事。”
“阿琮也唤王爷阿翁的么？”公主随口问，记得他自己的亲祖父应是王轨的长兄。
王琮沉默，支吾说家里不让讲。
越是这样，公主越好奇，几个回合王琮就倒了出来，甚至说得太多，像预备好的。他阿耶和王爷名为叔侄，其实是亲生父子。驸马是王家二郎，王歧就是那个大郎。因为生母早亡，王妃又这样那样，所以出继给伯父。亲近还是亲近的，只是名分未正，王家人心照不宣罢了。
冷不丁听到六十集豪门恩怨大戏，手头的书顿时没意思了。大家感慨一番，毕竟逛街累人，男女面对面又尴尬，不久便熄了灯。
旅店床铺窄且硬，裴停云赶了不知多久蚊子，居然越躺越清醒。听见公主幽幽叹气，她干脆翻个身，两个失眠人相对哀怨。
公主忽问：“阿裴，那日在书斋，你对王勰说了我什么好话？”
停云心一跳。
“他一个没有心的，忽然要把我引为良友知己。”
“天底下只有你们最亲密了，你还问我。”
亲密么？公主又叹一声，似有千言万语，半晌才道：“拐了去现代打工，看他还装不装。”
两人就蒙头窃笑。笑完裴停云下床喝水，窗外依旧黑漆漆，不见满城火炬寻人的大片场景。回来时顺便看眼脚榻，被子掉了一半，她给王琮轻轻盖上，大眼正好对上小眼。
得，都没睡着，干脆不要睡了。大家有一搭没一搭说起故事。王琮先讲了他给几株石榴编排的兴衰荣辱、三树演义，没准就是上课神游的产物。想象力丰富，甚好。
公主走的悬疑路线，怎么听怎么像东方修仙版福尔摩斯。轮到裴停云，她犹豫片刻，“西洋某城有两家大户世代结仇，一户姓罗，一户姓朱……”
公主掩口呵欠，让她换个新鲜有趣的。
停云看一眼脚榻，像是睡过去了。只要未成年人退场，底限就掉得飞快。“我有一个朋友说过一则传奇。”
公主已然笑起来。
“……这个朋友真不是我自己。”
裴停云有一位古典文献学博士闺蜜，专业在故纸堆里翻黄色废料的，学术说法叫做研究稀见□□。其中一个故事她逢人便讲，号称震撼中文系，闻者纷纷惊呼绝代奇文。
“从前有一位林书生长得丑绝天下，人憎狗恶，女子见了躲着走，是以人称林丑丑。长年下来，林丑丑怨气冲天，惊动天帝，帮他换了张绝代美男面孔。”
貌比潘安的林丑丑误入好男风的异邦，因为太漂亮被国王选中，当了男王后。花烛之夜自然是如此这般，雨骤风狂，不可描述。林丑丑独擅专宠，很快有喜，国王欲废太子，改立林丑丑的孩子。太子的废后母亲和宰相外公岂肯答应，于是造反。林丑丑趁乱出逃，路上遭遇一伙流寇，因为他的美貌超越了性取向，又发生了更加不可描述的事。
“强盗一个接一个，轮到第一个……第二个……第三……第四……第五……第六……”
公主早已绝倒，叫她别再数羊了。“到底多少个？”
停云认真回忆。“有五六十吧。”
两人又一阵蒙头笑。
早晨裴停云嘴里起了泡，公主眼睛肿着，王琮倒没有耳朵生疮。三人在店里用朝食，一碗野菌虾皮小馄饨吃得味同嚼蜡。
“阿琮昨夜睡得够么？今天不要上学了。”公主打起精神关怀晚辈。
小王答：“多谢阿婶。”又乖巧一笑：“阿云的故事听不大懂，就睡着了。”
裴停云把脸埋进馄饨碗，打定主意不再出来。
吃完饭结过账，公主向店家打听了早间新闻，依旧啥也没有。“不过——”店主人欠着身子，往他们耳边凑，“倒听说王府里的贵人在城外打猎过夜，今晨有许多军爷来打尖呢。”
闹了半天，王勰也给关在城门外，说不定还吃了同一种馄饨外卖，大家简直无言以对。公主要把裴停云拔出碗带回家，停云抗议：“你们走吧，让我留下来当馄饨师傅。”
“你没有执照。”公主口不择言。
“王妃一定非常、非常生气。没人胆敢怪你，没人舍得怪他，最后倒霉的就是我。”
“别傻了，只要跑得够快，就没人能发现我们！”
谢天谢地，她是对的。雇车车夫听到去王府，价钱都不敢提，快马加鞭，一路沿大道往内城赶。王琮衣裳有些乱，看起来正像上学迟到孩子应有的模样。公主和停云不会梳髻，只能草草编辫，彻底沦为他的随身婢子。守门卫士都认得王琮，没有过问就让他们跑了进去。
穿上公主衣服的侍女阿纨非常敬业，还坚守在内寝不敢踏出一步。她让王妃以为公主在头疼，让徐夫人以为王琮随叔叔出城狩猎，这么多的大谎过于摧残神经，见到主人她就崩溃了。
“别哭，让阿裴请你吃小馄饨。”公主温柔地安慰她。
尘埃落地几天后，馄饨裴师傅才听闻打猎人士的奇遇。蹇总管告诉她（蹇总管什么都知道），王勰在乡间遇到一个老农，死活不让马蹄从他抽穗田地踏过——裴停云简直怀疑是个托，王勰只需拿出平常三分之一的温良，客气避让过去，好名声就会传遍民间。
“二郎便将他家田地买了下来。”
“……”有钱人的快乐我不懂。
“还有人托我与你这个。”蹇总管从书橱抽出一本习字册子。裴停云疑惑接过，封面写的大大两个王琮，下面还有略小的二字“方矩”，想必是他上学起的字号。翻开来看，墨迹尤新，一页页写满了“业精于勤，荒于嬉”。这是……被罚抄书？
蹇总管嘴角翘起。“方夫子居于南城，或许某日在街头看见小郎君了？我也不知道。”
停云装糊涂，到底失笑。细看下去，头几页是正经楷书，虽然笔力稚弱，也算法度严谨，中间部分就鬼画符，像捏着两支笔同时写的。内容也不光韩愈老夫子名言，还掺杂些诗句抒发胸臆，比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也有“停云霭霭，时雨濛濛”，结尾又是无可指摘的抄书。
“明白了，我定会转交公主。”她正一正色，又笑出来：“王小郎君辛苦了。”
————————————————————————
林丑丑：出自《无稽谰语》
(https://www.skjwx.cc/a/97020/97020079/9111639.html)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www.skjwx.cc 书客居手机版阅读网址：m2.skjw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