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禅房花木深
三更半夜，公主亲自光临裴停云所居小屋，推窗扬声直喊：“佩特拉！王琮要议婚啦！卷铺盖打工去吧！”
屋内传来一阵乒哩乓啷，蓬头垢面，贴满黄瓜的裴停云伸出脑袋。“和谁和谁和谁？男的女的？”
“朱刺史的女儿。”
“不——”公主如愿听到一声惨叫。“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我四舍五入岂不成了他的小妈？啊我知道了，那管家根本是朱小姐女扮男装，抢我只是为了吸引王琮注意，一定是这样的！嗨呀，关关你误人呀！都是你强逼我去逛什么街，这下好了……”窗户砰地关上。
第二天一早，公主内寝刚开，一脸迷糊、失魂落魄的裴停云就飘进来。“我好像做了个噩梦……”
公主放下黛笔，揉揉眉心，雍容地转过头。“阿云哪阿云，我知道你五雷轰顶、妒火中烧、悲从中来、悔不当初，可惜是真的，不是做梦哟。”她给裴停云顺顺毛。“想不想知道怎么回事？那日回来，阿琮主动提了去向狗官谢罪，他老爸爱面子不许，老头听说了，直夸乖孙儿好宝宝。”
“越听越像编的。”
“老王爷喜道，此吾家大器也，一个顶他十个有勇无谋的傻爹。于是驸马就叔代父职，领着王琮去登门请罪，给足了狗官面子。想来演得太过，姓朱的使阴招：‘小郎君这般人才，如何舍得痛殴，罚给我当女婿便是。’结果骑虎难下，听说都准备纳采了，哎呀。”
“竟是真事？”裴停云顿时激灵。刺史是朝廷插在藩镇的一把刀，预备好撕破脸造反前，所有辱都得忍下来，看来王琮赖不掉啦。她顺手划起十字：“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朱使君救我一命，弟子发愿为他斋戒祈福。”
公主一吓。本来是推波助澜，把人急傻了可不值。“阿阿云，你你你你不要伤心过度，王家的好白菜怎么能让猪拱呢，也就虚以委蛇，拖延时日罢了，机会总还会有的，你且捱一捱……”
捱一捱捱一捱，梦里永远是这句话。最后她捱到僵冷才被发现，那王八连多看一眼都不敢。“千千万万不要了！”裴停云吓得抽抽噎噎，“我没哭我没哭……都说了是做噩梦，那旅舍鬼又跟来了……快给我找机会壮壮阳气，问何观之认不认识价钱公道腰细腿长的俊男。”
“他应当只认识腰细腿长的美女。”王勰跨进门来，满室为之一亮。临近寿辰，府里上下都开始穿红，他今日便着朱色暗纹大袖袍，这样艳色是双刃剑，衬得美人更明丽，丑人更不堪。王二叔叔自是前者。
“那你帮帮忙啊。”公主无心蹦出一句。
那把你自己借给我啊，裴停云厚颜无耻地呐喊。
王勰读心般风流一笑。“我知道一处好地方，不仅壮阳补身，更能解百忧，直登极乐世界。裴女郎想不想今日便去？”
※※※
“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
“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大众当勤精进，如救头燃，但念无常，慎勿放逸。”
唱诵完四弘誓愿和警众偈，回向功德给广大众生，圆觉寺的晚课告一段落。僧众领头退出大殿，男女居士依次跟随，好生庄严。
离天黑还有些时间，挂单居士有练静坐的，也有帮僧人做活的，裴停云则是去行禅的。圆觉寺背后有一条翠微小道通往螺峰山，历来是修行人跑香经行之处。
人喜欢的地方，怪力乱神也喜欢。裴停云在庙里住了两三天，就听了许多野狐精礼佛、老乌龟得道传奇。还有半山的幽深山洞，传言镇压了一条蛟龙，龙性最为好色，只要情人爱侣经过，里边就传来嫉妒的吟啸……
这些总归不害人，比较无厘头的是几个树妖，据说因为心向佛门，时不时就要鬼打墙一下，拿经文和佛理拷问行人，答案满意才肯开路。更有路边一座无字石碑，谣传是前朝末代皇子被王轨所杀之处，因为年代太近怨气太深，听起来最像真的。那鬼大王欢喜在月圆之夜冒出来，诅咒老王家断子绝孙……
裴停云来到小道，转起佛珠，缓步前行，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脚下。左脚，右脚，土地真硬……如此观照身心，是一种禅修方法。走了几个来回，她终于留心外界：太阳落山了，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等等，为什么只剩她自己？她停住脚步，左看右看，树林石径都是一样的，明明路过的无字碑，竟然又出现了。一阵风掠过山林，木叶簌簌作响，仿佛有个声音缥缈传来：“柳枝……柳枝……”
这这这就是树妖的考题？她吓得赶紧合掌，“足足足下说柳枝，是名柳枝，即非柳枝。一一一切称呼都是假名，所所谓名字只是方便代号，玫，玫瑰改名大蒜也是香的……”
“柳枝……柳枝……”
到底是鬼打墙，还是鬼大王，莫非强强联合了？“足下明鉴我我我虽暂住王府绝不是姓王的索命左拐找王琮！”她捂住脸一口气哆哆嗦嗦说完。
“找我何事？”
咦？裴停云转过头，正对上王家小三郎的俊脸。过去现在未来万千情绪翻涌，她恨声道：“法克，装神弄鬼好玩啊！”
“什么法，什么装神弄鬼？适才离开寺庙，只见女郎对虚空手舞足蹈，这才急急赶来。”王琮正气地一拂袖。论起装模作样，他在满门黑的王家不称第二也是第一。
停云无言。王琮瞅着她手中的佛珠：“公主说你来出家？”
“嗯。”
“你不问我来做什么？”
“做什么？”
王琮盯着她，端起脸道：“听说朱二娘子也来进香，想看她生得如何。”
呵，狗哔。他表情沉沉，停云想起梦中那副冷漠又鬼畜的面目，怕得一缩，强笑道：“朱女郎光艳照人，我见犹怜，王郎君得此佳妇，可喜可贺。”
“是么。”他越发不豫。“只可惜，你的京都王郎飞了。此人今年聘了董氏女郎，上月还奏疏弹劾你父亲，女郎另作打算罢。”
约翰成天捏造星座运程，早该弹劾弹劾，相亲对象又与我何干。不过王琮为什么知道？她警惕地闭紧嘴，自往回走。有个年轻阳气盛的压阵，不一会就找到了禅房。正待进去，王琮拦住她：“慢着，我为你挨了打，就该受这般冷待？”
裴停云狐疑抬眼。也不知今日刮的什么风，这小子着了身如雾的烟青色纱袍，通身用银泥绘出翠竹图样，风骚得生龙活虎，哪有半点挨揍痕迹，多半是偷窥未婚妻无果，来找她打发时间了。
那她有什么好说？“小郎君别四处乱跑了，落下腰伤，怎么成亲。”她很入戏地加了一句：“要不要找人松快一下？”跌打损伤就找专业人士推拿嘛。
本来是极平常的话，又好像别有意味。王琮不知道给撩动了哪根弦，喉头发紧，眼神落在她瓷白的一截脖颈。“这是娼家拉客的话。”他一时饶舌了。
裴停云心口给什么狠狠一攒。又来了，在那个真切绝望的梦里，他对她视若无物，偶尔开口，总是这样夹枪带棒。到最后的最后，她注视自己变成冷冰冰的“亡妇裴氏”，其实不剩多少怨恨，只是怜悯自己天真，竟然向一个错误的世界寻求正常人的温情……委屈是真的委屈，柳枝的过去那样惨，弃妇的未来那样惨，好像合该有人怜惜她，为了她落泪的。
可那也太狗血了吧？她呆想片刻，什么小王从后抱住她说“你一哭我心都乱了”，或者痛失所爱的小王寻觅一个又一个她的替身……呕，她拍拍脸。你不是柳枝，也不会成为王娘子，醒醒回家打工吧。
停云轻叹一声，倒退两步，低头肃拜。“郎君舍身相救，自当日夜祈福为报。佛门清净，郎君请回。”
平时张牙舞爪恣意妄为，今日这么端庄守礼，王琮怎么听怎么难受。那场梦里也是这样，她总是对他漠然视之，冷淡至极，然后就……也不知在怕什么，他抢先一步跳进禅房，拦着不让她进去。
女众居所怎可擅闯，裴停云情急抓住他，想把狗男人拽出门。哗啦一响，扯下半幅吴纱外袍衣袖。
王琮气急败坏。“快让我进去更衣！”
裴停云柳眉倒竖。“混账纨绔还想穿女装！”
“大胆！竟然叫我混账！”
二人吵闹不休，最后她喝道：“再吵！叫你丈人打断狗腿！”
“你叫！叫破嗓狗官也听不见！”
“王八！披了这禅服快走！”
“偏不！我要你给个说法！”
裴停云忍无可忍，一脚蹬上墙，把他困在墙角。“少年郎，你不要玩火。”
王琮微怔，迅速擒住她手腕，一阵天旋地转，又把她推到墙上。“姐姐，我……”
停云听到这两个字，立时给点了穴一样，双腿发软，心跳到要休克。他屏息轻道：“我才不取朱家女。”
一股甘松香的热气在二人之间摇漾，他伸出手，缓缓贴近她的面颊。她闭上了眼睛。
“我要你的簪。”
“啊？”停云抬起脸，乌黑的一对眼睛里全是难以置信。
王琮平日混在军中，没少听兵士讨论婆娘的事。别的他没经验，听了也无用，只记得女子最妙处就是青丝披散时，满心想欣赏一番，正待拔了她挽髻的玉簪，见她这样惊惶，悻悻收回了手。“罢了。”
“王小郎君……”停云幽幽地说：“不要讳疾忌医，趁年轻还有希望。”你若天阉就没法了……
只听啊的一声怒喝，一位粗壮女郎高举门闩，直冲王琮而来。他们眼疾手快闪开，女郎一个回身喝道：“禽兽，佛门也敢秽乱！”又拉过裴停云：“姊姊无事罢？”
裴停云打量少女的伟岸身姿，又看看王琮。“女，女护法误会了，这是舍弟，来找我补衣的。”
女郎将信将疑，铿锵道：“姊姊莫有顾虑，我姓朱，父亲为官，就住在隔壁，有事只管过来。”
王琮马上退出门外作揖。“阿姊，明日再同叔叔婶婶来接你。小人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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