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纳妾始末记·下

一队捕快候在堂前。刺史府和幕府互相无涉，拿了令牌也不能直接踹门。半响过去，才等到一个武官模样的露面。

        “王某是当值法曹。”来人满面愠色。“按察司今日在衙官吏九名，系狱囚犯十三名，均是男子，没有你们找的在逃女犯。”

        捕头抱拳道：“王参军，公务逼迫，还请行个方便。”

        王琮从鼻子里轻哼了声，侧身示意请便。捕头挥手，人马立刻分作几队，四处搜查。按察司衙门不大，很快都空手而归。

        捕头环顾四周，目光落在王琮挡在身后的值房门口。王琮装作乱了阵脚，又不肯露怯，发狠道：“不过是某落脚夜宿的地方，都不得清净吗！”

        捕头按刀，径上前去，只道：“冒犯了。”王琮不得已让开门，里边陈设井然，空无一人，唯独榻上略显凌乱。那捕头目光如炬，察觉到王琮抱起胳膊杵在一旁，却不住瞟向墙边的顶箱大柜。

        “这柜倒挺高。”

        “慢着！”

        二人眼刀相接，互不相让。

        王琮先移开视线，状似尴尬咳了声。“彩云，你出来。”

        柜门颤颤向外推开，一个女子显出身形，裙衫不整，肩头半露，乌缎般的散发拥着一张香桃小脸，含羞带怯躲到他背后，屋里登时春情似海。

        捕头眼睛直了一瞬，埋首道：“失礼。”

        “不送！”

        眼见门合上了，裴停云松口气，不由笑他：“彩云这名字好土。”

        王琮回过身，喉结滚动。没有时间反应，她忽然天翻地覆，就让他摁在了榻上。

        那样蓬勃的虎狼之意袭来，唤起女性本能的恐惧。她下意识要叫，又踢又打，可是半分撼动不了一座火山。王琮压住她四肢，好不容易贴到她耳畔，挤出三个字：“还没走。”

        她脑子嗡嗡作响，余光把开了一道缝的门看真切了，身体终于松下来。

        眼下这个局面其实挺假的。王琮以一种别扭姿势僵硬撑着躯体，气息急促，长眉蹙起，似是难受得紧。

        又不是无知少女，明白他难受因何而起。光只是想，便引出了相同的不合时宜情火。

        她也没有考虑什么，就弓起身，抚慰地，双臂攀上他的脖子。

        他喘了一声。屋里屋外有人，一切风月手段都用不得，只能额抵着额，脸偎着脸，以语言分散注意，咬牙切齿地聊天。

        “事急从权，多有冒犯……”

        “没有冒犯……我也很喜欢。”

        激出他满额的汗。她还不知死活，伸手描绘他眉眼，说，好久没见了。

        若是王琮八字带几两风流，便能领会成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惜他没有，还纠正道：“不是校场才见过。”

        “啊？你在哪？”

        王琮一僵。

        “我去挖了捕头眼睛！”

        可惜门已不知不觉关了，没有眼睛给他泄愤。停云看着他从身上起来，才后知后觉，面红耳赤。

        羞死人了。她一下子闭起眼，把他往门外推。“你快去用手，要坏的。”她跑到后面，把藏在床底的纤纤叫出来，头都不敢回。

        纤纤抖抖擞擞，只晓得一个劲道谢。停云请她帮忙盘好头发，拿殷娘子回赠的青草糕给她。纤纤不抖了，噙着泪吃了那块糕，听她教贵人面前怎么行事。

        等了好久，才等到王琮回来，领着躲进牢房的玄玄几个。停云记得她说了什么坏掉的狗屁话，越发的不敢看人。女孩们直喊渴，小寡妇还问停云要了一块糕吃。

        总叫人小寡妇不大好，终于想到一个问题。“该怎么称呼这位娘子？”

        众人默了片刻。

        “你不知道她是谁，就跟着瞎跑。”王琮语气疲惫。实在要让她气死了，索性抓起块糕。以为是她做的，毫无防备咬一大口。

        “……这个糕，一定要送给二叔。”他悲切叮嘱。

        小寡妇热泪盈眶。“还要留点给父王……对了，我叫王嬛，是你们五姑。”

        当天夜里，王府情报网得到消息，说有人给驸马送了个妾，令他和大王相对而泣。传到宁州官场，就变成了驸马放话：“正是我强抢民女，怎么了？”

        裴停云向王小七王小九解释这个故事：“官府无道的时候，我们就不必尊重他们。本来你们阿娘要出头，但是‘公主看上花魁’听着太假了，只好让阿耶装作结婚。可惜彭城女郎没有人救她。”

        小七问：“夫子说，天下苍生皆是皇帝赤子……圣人表兄为什么不保护她呢？”

        小九说：“可能没人告诉他。”

        小七严肃地想了想。“他连我有了狸奴都知道，怎么会没人告诉他。”

        孩子尚且明白的道理，大人却总在自欺。永远相信奸臣蒙蔽了君王，永远期待青天大老爷。真的闭目塞听吗？他只是不屑一顾，因为小民流多少血泪，如何怨如何苦，都不会动摇那尊宝座。这份岿然不动源于他的军队，他的官吏，还有千年儒教赋予他对君权正统的自信。

        要打碎这份自信，让他学会惶恐，敬畏，爱民，懂得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最有力的方法，是出现另一个君王。

        小九有了新发现。“是不是阿耶结一次婚就能救一个人？那让他结一百次一千次好了。”

        “……他没命了。”

        终究望着他们笑。停云不大相信性本善性本恶，可骨子里的品质，是从孩童年纪就显露的。

        天下乌鸦一般黑，将来王家举兵，谈不上理想，徒为私利而已，未必不会重蹈覆辙。

        但至少有一线希望，因为未来的继承人可以受教。

        行吧，反贼算我一个。

        自我和解以后，穿越十年的如梦感，就在这瞬间消失了。见到桌上剩着殷娘子碧绿的草糕，她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好奇，发自内心觊觎神仙落泪的美味，然后偷尝一块。

        ……草。

        很快，王嬛下帖请裴停云一聚。

        这几天，蹇总管也给她补过课了。王嬛行五，是府上最幼的女郎，只比侄儿王琮长几岁。虽做寡妇打扮，实则未嫁过人。她许过辅政大臣苏相公之子，将要成亲,苏相让政敌矫诏所害，苏小郎也牵连斩首。五娘子不肯改嫁，从此担搁了做个望门寡。

        原本就这样罢，月前却出了件幺蛾子。有一个乞丐似的人物来到门上，递个子婿状，说是大王曾以女儿许他为妻，婚帖都明明白白。

        蹇总管不敢做主，急忙禀报。王爷扪鼻良久，竟是真事。他年轻时与这乞丐之父同为将官，交情好到做娃娃亲。转眼改朝换代，世事变迁，一个成了万人之上的异姓王，一个早逝家道落魄。那老光棍儿子偶然发现压箱底的婚帖，恍如做梦，不管不顾，就一路从姑苏乞讨过来了。

        王爷向来重义，竟然有意践约，把五娘子嫁去。王妃哪肯，二人僵持不下，正在酝酿风雨。

        蹇总管是什么老妖怪，将给停云的帖子看了几眼，并不明言端倪。“五娘，性情孤介，绝少见人。”

        停云又懂了，不就是受过打击变成死宅。死宅有什么好怕。

        王琮终于抄经完毕，在结尾用泥金写了一段功德文：上祝城隍安泰，百姓康宁。下愿裴小娘子，承此善因，智慧增长。

        到底能不能灵了。王琮眼皮直跳，没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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