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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护台宫


如果从空中俯视望里镇,就会发现这里的民居都是依山而建的。山顶有一条修了又修的坑坑洼洼的盘山公路,有一个城乡大巴站点,叫做“立马回头”。皆因古时候以车马做交通工具,但凡行至此处,都是下坡路,马会受惊,车得停下,如果想要往镇子里去,必须脚踏实地步行,因此取名。

        从“立马回头”沿着石板阶梯一直往下走,先经过镇子上的南货加工厂,再绕过一片茂盛的桑树林,就到了镇政府。这是一排整齐的一层楼房子,白墙红窗,还有个宽敞的水泥地大院子,周围种了一圈只开了一次的月季。经过镇政府再往下走三十三个台阶,有一片葱茏的竹林,竹是“四季竹“,粗大高直,和望里本地杆细叶稀的“水竹”大不相同,据说是华家老三几十年前从潭州青神县引进的经济植物,种在其他地方的都死绝了,唯独潜园门前的一片,越生越旺,繁殖蔓延,都说这里的土好,风水好,有圣德。竹林尽头一长溜矮墙,拾阶而上,居中两扇落漆土红大门,这就是华家的祖宅“潜园”了。

        此时,弯弯的新月挂在白白的空中,一男一女开了园门,徐徐穿过竹林,沿着阶梯,小心地往下走。

        “看戏去呢,您可真早。”

        “您也早。”

        这一路往下遇到不少熟人。高一良和华敏之走了三四分钟,拐了个弯,眼前豁然开朗,吆喝声、喧闹声、咸味、甜味渐渐地夹杂着飘过来。卖茶叶蛋的,灯盏糕的,绿豆糕的,五香干的,卤花生的好不热闹。削了皮的马蹄果雪白雪白,切成块的蜜瓜黄澄澄,糖葫芦红的发亮,到处都是吃的,到处都是人。

        这便到了护台宫。这是望里镇难得的一处广大的平地。左侧是个小戏园子,逢年过节唱戏,乡镇干部开村民大会,都在这儿办。右侧是一长溜的小市场,卖一些果蔬鱼虾,日用百货,南北吃食。

        破烂的告示栏上挂着一张小黑板,上面用彩色粉笔写着戏名、演出单位和生旦主演。

        “《醉打金枝》,南龙县小百花越剧团,陈敏饰公主,章爱华饰驸马。特邀——国家二级演员王丽丽饰唐代宗。”

        今天晚上演的是一出喜剧——《醉打金枝》。讲的是唐朝君蕊公主在公婆寿诞之际,仗着皇家身份,傲慢无礼,不去拜寿。郭驸马在酒宴上失了面子,灌了几杯酒,酒壮人胆,一时气急,回家打了公主一巴掌。公主不依,哭闹着进宫告状,幸亏唐皇深明大义,最终和皇后双双劝和这对小夫妻的故事。

        此时离开锣唱戏还早。两人先去戏院边的小庙点了香,拈香拜了关汉卿,又在附近闲逛了一会儿。一路上,师生俩都不太说话。栏杆旁边有个老婆婆在卖糖葫芦,高一良见她生意不好,便上前买了一串山楂的递给敏之。他看见还有用小番茄做的糖葫芦,细长细长的一条,又买了一串,叫她用纸给他包好。

        “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

        华敏之接过糖葫芦,咬一口,酸甜酸甜,“老师,我已经长大了。”冰糖可真粘牙啊。

        “怎么样,在国外吃不到这种好东西吧?”

        “嗯,好吃。不过这东西英国也有,超市里有卖糖苹果,做法应该差不多。就是没有竹签子,不能这样边走边吃,味道也不比我们这边的甘甜。”

        “小心签子扎嘴。”

        “嗯。”华敏之的腮帮子被山楂球撑得鼓鼓的,她不好意思地用手掩住自己的嘴,露出一双含情目。她长得比较像她的妈妈,尤其是这对鹿眼,看什么都是含情脉脉的。

        “月是故乡明,是这个意思。一七年的时候,学院组织史学史研讨大会,我去英国呆过小两个月,出发前你师母在我的行李箱里塞满了月饼,腊肠,还有榨菜。到了海关,一查行李,好家伙,其他人更好玩,一溜儿的方便面。结果啊,东西全被查收了,还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批评。回来的时候,我足足瘦了十斤,吃不习惯啊。”

        “是的呀,七叔和七嫂在丽兹住了那么久,最爱的还是中国菜。梅姨的厨房里有个一米长的橱柜,里面尽是芦花盐、恒顺陈醋、李锦记酱油,王守义十三香、六必居酱菜包这些调味料。她啊,还经常在厨房一边炒菜,一边唱‘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国心’,把邻居老太太逗得不行…”

        “这次回来,梅姨舍不得你吧。”

        “嗯。送我到机场的时候还哭了。”

        高一良点点头,“你梅姨和月仙姨一样,都是好人,我也有十几年没见过她了。”

        天已经完全暗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遥望——月亮的光从白变成金,乌云驱散白云,教人生愁。

        “敏之。”

        “嗯?”

        “如果不是陆师桓失踪了,你或许还不会这么早回来,对吗?”

        华敏之手一抖,吐出嘴里的糖葫芦,用纸巾包好握住,“老师,我们今天能不说这个吗?”

        “是因为陆师恒,你才放弃了自己的学业吗?如果找不到他的话,那你……”

        嘴里的甜味消失了。“没有什么放弃不放弃的,我本来就是今年毕业。再说,怎么会找不到他呢,他一定会回来的!”

        “如果找不到呢?如果要三年五载,十年,十五年,你也会坚定不移地等他吗?”

        “会。”

        高一良看着她,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有一丝丝欣慰。他本来还想问,“如果要等一辈子呢?你也永远不会后悔吗?”但看到了这个孩子脸上的坚定和痛苦,他不忍心再问了,也知道必然的结果了。他不愿做顽固的封建家长,可人有时候总是身不由己的。他是如此,眼前的这个孩子也是如此。

        “梆!梆!!梆!!!”鼓点声淹没了人声,这是好戏开场的前奏。

        “不说了,先去看戏吧。”高一良慈爱地拍拍华敏之的肩膀,许久不见,孩子瘦了,“先看戏。”

        老师的问题来得急,停得也怪。但它已经像一枚钩子划开了她的心,使里面渗出了血水。吃了一半的糖葫芦被丢进了垃圾桶。

        二人掉头从侧门挤进戏园,园内人头攒动,吵吵嚷嚷。和城市里的剧院相比,护台宫戏园简直太寒酸太小气了。观众座位本来就少,为了尽可能腾出空间,乐池被安排在二楼右侧,斜对戏台,用一块夹缬布和客座隔开。

        大部分座位都被占了,前头和中间的好位子都被让给了孩子和老人们,四周能站人的地方都被挤满了,只有在堆戏箱和音响的台侧还勉强能挤进一两个人。

        正当两人贴着人群盲目地往前钻的时候,中间的一个孩子突然站起来对他们兴奋地高声喊了起来。

        “敏姐姐,高老师,这边来呀!这里有位子!”

        原来是陆家的小儿子陆师齐。

        “敏姐姐,这边有位子,你们快过来了呀!哎,爷爷奶奶你们往那边再挪挪。谢谢,谢谢!敏姐姐,快一点!”

        这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长胳臂长腿,干干净净,头发剃得光光的,大眼睛亮晶晶的,像一棵挺拔的小枣树。

        敏之不好意思地朝他摆摆手,不好意思过去。

        “敏姐姐,快过来,我特意给你们留的位子!“

        敏之领着高一良猫着腰挤过去,拍拍陆师齐的肩,“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来看戏的?”

        “今天早上姑姑买菜遇见了月仙姨,她和妈妈说高老师来了,我就知道你们晚上一定会下来!”

        “猴崽子,就你聪明!”高一良笑着捏了捏他的脸蛋。

        “吚—呀——”乐池里丝竹并响,台上灯光亮起,大幕缓缓拉开,好戏开场了。

        渐渐地,丝竹声弱了,只剩下响亮的鼓点引着锣声“噹噹”作响。“锵锵锵锵锵”,“梆”的一声,台下的人群立即静了下来。老人们理了理衣襟坐正,妇女们拢了拢头发,把自己的孩子抱得紧了一些。

        “锵—锵锵—”

        头顶乌纱,口叼面具,一脸欢喜,身着红袍,肚垫金银,脚蹬官靴的“天官”首先出场。只见他手拿象牙笏板,大摇大摆,背对观众,仰天做了个揖。这是在向帝神汇报,今日赐福之地,民心质朴,乡风纯实,可以广泽福寿。继而转身,跳起粗放的舞蹈,向观众展示着他那能带来吉祥的笏板,摇头晃脑,动作夸张滑稽,反反复复逗引着底下的人,却迟迟不肯送福。直到有人忍不住起了哄,台下传来一阵“瞎——”声,他才抖抖肩,从容不迫,呵呵一笑,抬起腿,高举笏板,朝左一点,朝右一点,朝上一点,朝下一点,便算是赐福了。

        高一良周围的好几个老人都双手合十低头闭眼喃喃自语起来,台下跟进了群蜜蜂一样到处嗡嗡作响。

        “天官”退场,“地官”紧跟着出来了。头戴的是金光熠熠太师帽,腰上系的是红底金龙宽玉带,面容端正,手持一米长的布幅,上面写着“风调雨顺”,一步一顿。锣鼓和唢呐越敲越欢,越吹越乐,“地官”朝观众稍稍作揖,忽地,手上的布幅一抖,转了个面儿,显出“五谷丰登”四个大字出来。在台侧候着的老村长连忙弓着身子出场,从“地官”手里恭恭敬敬地接过条幅,又对台下深深鞠了一躬,绷着脸退下了。

        底下爆发出一阵掌声。高一良也跟着敷衍拍了几下,他发现平日里最喜欢看戏的华敏之此时却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看来是刚才自己的话戳中了她的心。华敏之未能入戏,仍在回味刚才的对话,又看看旁边的陆师齐,抿着嘴,正好不卖力地鼓掌,把手掌都拍红了。这个小弟弟长大了,个子一直在窜,和他哥哥也越来越像。

        布幅又一抖,露出“国泰民安”,再翻个面儿,是“加官进爵”,这回是年轻的书记上了台,他翘着兰花指捏着条幅,也朝台下鞠了一躬,屁股撅地老高,一对鼠眼里闪着贼光,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底下也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最后出场的是“人官”。大伙儿一瞧,呦呵!俊呀!是个穿着彩绣十团龙红色蟒袍,头戴金翅帽,风神俊朗的“状元郎,随后又跟着出来一个凤冠霞帔的端庄美人。两人搀扶礼让,好不恩爱。哟呵,这状元郎还是大小登科,双喜临门呢!

        台下又喧闹起来。

        古人云人有四喜——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没想到在这短短十几分钟之内,在这小小的旧戏台上,竟即刻成就了三喜。至于“他乡遇故知”嘛,这里便是在场所有人的故乡啊。

        状元和夫人三拜之后,又拿起八仙桌上的糖果盘,抓起彩色的糖果抛向观众。不少孩子欢呼着争着抢着,敏之也接到了几颗糖。放在手心上,都是软软的棉花糖,她最讨厌吃软糖。想起以前和陆师恒也是这样坐在台下看戏,他的运气是那么好,总是能抢到最好吃的杏仁糖。他总会把硬糖全部留给自己,可现在他在哪里呢?

        想到这里,华敏之的情绪更加低落。陆师齐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口袋里揣了一包兰花豆,他也不爱吃软糖,所以懒得去抢,此时咬着脆壳正嚼得起劲。华敏之羡慕他无忧无虑,即使是亲哥哥失踪了,也还能快乐地吃零嘴兴奋地看大戏,又暗暗责备他不在乎手足亲情。但转念一想,他才十一岁,还是一个孩子,为什么作为大人的自己一边向他隐瞒事实,一边又要捆绑他和自己一起痛苦呢?

        “噹!”一声清脆的锣声,二胡奏出一阵疾速的流水,将华敏之的思绪拉了回来。

        哦,是正戏开始了。演到了驸马爷怒气冲冲赶回公主府,和公主两人吵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恼火,把夫妻间的怄气上升到了君臣礼仪,功高盖主的层面。驸马爷容不得公主以帝王之家蔑视自己,忍无可忍扇了她一个耳光,台下“轰”地一声笑了起来。

        那公主坐在地上委委屈屈哭得梨花带雨,周围宫娥都着了慌。驸马也被自己莽撞的举动吓到了,急忙忙心疼疼想要前去搀扶,又放不下那个叫脸面的破东西。索性一甩袖子一撩袍子,唱道,“打你个不知礼不知仪,打出祸来我头不低!”唱完一抬腿一撩蟒袍拔腿就跑。

        遂在一阵笑声和掌声中下场了。

        这是出宫闱喜剧,一场场演下来惹得观众笑声不断。公主与驸马这对年少夫妻,一个娇憨任性,一个骄傲霸道,却不失可爱有趣,最后相互谅解,各退一步,和好如初,结局十分圆满。

        这出戏真叫人看得心里舒畅。尽管心里乱乱的,但华敏之还是被戏中人吸引了,时间突然过得很快。

        散场时分,小小的人潮涌出戏院,这才发现夜已深了,热闹的场子不知何时已退去。

        “敏姐姐,你们明晚还来。明晚演的是市剧团新排的戏,叫《藏书之家》,我给你们留位子!”

        华敏之看着这个活泼的少年,点点头,答了一句“嗯”。

        他蹦着跳着朝下走去了,在拐弯处回头,使劲儿地招招手,手里的灯晃得人眼花。

        有些人朝上走,有些人朝下走。周围的人也都打着手电筒,黑黢黢的地上一下子布满了橙黄的光,和天上的点点繁星相映成趣。

        大家七嘴八舌地回味着剧情。有人说打老婆不可饶恕,有人说唐皇深明大义。华敏之和高一良也静静听着。越往上走,人越少。到潜园门口,已经只剩下他们俩人了。

        “早点睡吧,收拾好东西,明天或许会很辛苦。”

        “好。”

        推开房门,桌上已经放了一些收拾好的东西。华敏之冲了个澡,穿着睡衣坐在琴凳上。

        明日,她就要离开这里了。去京都,是经济之都,也是行政之都,更是陆师恒失踪前最后呆过的城市。也好,学业中断,也不是什么无法挽回的大事。在国内也好打听师恒的下落。陆师桓啊陆师桓,你先在到底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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