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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梦中梦


胡月仙刚挂完电话,潜园的大门就被砸地震天响。一开门,是两个陌生男人,后头还跟着个穿制服的警察,林家小子低着头站在最后面。

        “你们是?”

        “你好,我们是梁州公安交警队的。有些事想找华老先生谈谈。”为首的中年男人亮出证件,客气地说。

        胡月仙疑惑地接过证件仔细看,依旧站在门口没有请人进门的意思。

        “月仙姨,陆警官他们是来找明公帮忙的,爱华婆婆和政府的人杠上了。事情要是闹大了,多不好啊!”

        胡月仙瞪了他一眼,犹豫了几秒,才说道:“稍等。”

        其实来者都带着搜查证,大可不必这么麻烦。若真要闯进老道观,也不过是找两个警员把那妖精似的老太婆架走的事。只是众口铄金,花老婆子是望里镇的一个神婆,一把年纪了,似乎特别受到人们的敬畏。望里镇不同于其他地方,几十年来一直保持着较高的独立性,他们还真不敢乱来。

        但死守着老道观不肯让步,又很难不让人怀疑。他们牵着警犬从马路上一直追到赤海沙滩,警犬就不动了,那里是一片茫茫的大海和一眼望到头的沙滩,唯一的藏人之处就是这座老道观。

        卷宗上是要填“死亡”还是“失踪”,保险公司理赔多少,都取决于这次搜查,不查是不可能的。

        不一会儿,胡月仙回来了,她听从华明鹤的命令,把大门洞开,让所有人进入了潜园。

        华明鹤在明德堂接见了他们。两位同志不客气地落座,陆警官思忖几秒,也在末座坐下了。角几上准备好了盖碗茶,年轻的小警察一个手滑不稳,粗笨的手指拿着茶托把茶水洒了一身。他懊恼地把茶杯往角几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这怪模怪样的椅子也让他感到很舒服,硌得慌!

        “华老先生,”为首的警官略有些官腔,“抱歉打扰了。我们这次来,是代表州州交警大队,想请您帮个忙,你也知道,前不久,赤海上头发生了一场车祸,咱们呢也查了大半个月了。现在都在找那孩子,劳您去和那疯——老婆婆说一声,开门让我们进道观,就一小时,给我我们一小时的时间,我们保证不破坏道观里的任何一样东西,找不到人,我们立马走人!您看,能帮这个忙吗?”

        华明鹤和气地应道:“我都知道。不知道那家男主人的伤势怎么样了?”

        “哦,救他的时候看着惨,其实都只是轻伤,已经出院了。”

        “嗯。”华明鹤若有所思地点头,“那个母亲已经确认死亡了?”

        警官一愣,点头说,“是。”

        “那另外一个孩子?”

        “老人家,我们在说道观和疯老婆子的事,你别扯开话题行吗?”年轻气盛的小警察坐不住了,“您给个准话吧,我们没时间,等不起。又不是只办你一件事……”

        “警察同志,我只是关心一下伤者。望里镇的路虽然不好走,但这么多年来鲜有车祸发生,我也感到很震惊和悲痛。”

        “您要这样说,不就更得帮帮我们了嘛,您一句话的事儿,不仅仅是我们大队,那孩子他爸爸,保险公司,都等着见孩子一面呢!”

        “警察同志,你们就那么肯定孩子就在老道观?”林通站着,忍不住问了一句。

        “不瞒你们说,我们地人在老道观墙脚下都睡了三个晚上啦,百分之两百有小孩的哭声。我们是来救人的,不是来害人的,您说你跟我们较什么劲儿啊。”

        “那个,警察同志,你们可能不知道,那个道观吧,本来就不一般……”

        “林干事!我们是警察,不是道士!别给我搬你们那套神啊鬼的,别忘了!你还是个政府公职人员呢!”警官打断了林通的话,眼睛看向了陆警官。

        “华老先生,”陆警官还是坐着,“您还是去一趟吧。州里已经给望里镇天大的面子了,按理来说,硬闯没不违规,只是既然还有您在,我们想,事情也不住于会坏到那种地步。”

        “多谢你们对我的信任,只是那道观,不经允许,我也不得擅入啊。”

        “您就别和我们扯犊子了,实话告诉您吧,我们总队已经获得华族长批准了,来您这儿就是走个过场,给您个面子。”说完,这年轻的警官又小声埋怨了一句,“这么简单的一事,非得弄得这么麻烦!”

        “那——我去试试吧。”华明鹤装作为难的样子。

        然而,他转身慢吞吞去里屋换了身粗布衣裳和圆头布鞋。警察同志干坐了好一会儿,一行人这才往赤海走去。无论是警官,年轻的警察,还是陆警官,林干事,都不约而同地走在了华明鹤身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在想像眼前这位慈爱与威严并重的老者年轻时会是什么模样,他就像一面深绿的旗帜,飘扬在茫茫的小路上。

        华老太太悄悄地跟到了角门口,看着华明鹤率先走出了潜园大门。她扶着门框,看着洞开的大门,她的眼里充满了忧虑。

        “月仙!”

        “老太太?”

        良久的沉默,华老太太终是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几点了?”

        知止道观,这是个鲜为人知的名字。

        红日西陲,片片霞光燃烧,映照出金碧辉煌的海面。华明鹤带着陆警官一等人沿着杂草丛生狭窄的一条小路七弯八拐,终于看见了道观塌了一角的屋檐。骑凤仙人不知何处去,空有嘲风好险留。

        多么大的一座荒园啊!

        鞋底带着黄色的细沙,沿着仅有三尺三宽的石阶往上走。七米多高的围墙长年被湿润的海风裹挟,显出斑驳剥落的墙皮,像一块块因瘙痒难耐而被解开一半的粗厚的疤痕,一面是丑陋的结痂,一面是柔嫩的新肉。宏伟的道门紧闭,就算来四五个大汉齐力猛推,也懂不得它分毫。斑驳的白墙目测有五米多高,顶上密密麻麻砌着两三寸长尖锐的玻璃碎片,瘆得慌。

        爱华老太正坐在道观前的台阶上劈竹条。劈柴刀看起来又粗又钝,在她手里却灵活地仿佛没有重量,一刀下去,“哗啦”一声,一条五六米长的脆生生的竹片裂成两半,上下弯曲起伏,像一条刚出生的小龙。

        不远处蹲着一个年轻便衣,正环抱着双臂死盯着爱华老太,看见了前来的一群人,高兴地快哭了。

        “来了?”爱华老太手上的活儿不停,只不冷不淡地说了一句。

        “来了。”

        “想好了?”

        “想好了。”

        “那就跟我进来吧。”她的舌头僵硬,口音很重,声音十分沙哑。

        众目睽睽之下,爱华老太翻转大门上的一对门环,解九连环一般,不过几秒钟,“轰”地一声闷响,沉重的大门自动开了。在场的其他人都被吓了一跳,透过门缝,他们窥见了道观内长满野草的前院。一股幽香传来,在海风的吹拂下很快弥散在整个沙滩上。

        华明鹤跟着驼背的爱华老太进入道观,陆警官及时拦住了紧追的警官。

        “等等吧,咱们先在外面守着。”

        门“轰”地一声关上了,门缝里露出老太佝偻的背影。

        道观外,陆警官做到了台阶上,拿起劈柴刀接着老太的活儿继续干。警官走过去坐在他旁边,“老陆,你还会这玩意儿?”

        “别瞎说!”陆警官用眼神示意他往左边看。左边堆着十几根竹子,竹子底部都用红油漆写着一个大大的“潜”字。

        他想起刚才进入潜园时门口的那一片竹林,“这老太和华老先生什么关系?”

        陆警官摇摇头,手里的动作不停,非常熟练,“那倒没有。爱华婆是我们望里镇出了名的神婆。这竹子,专门做婚礼、葬礼和祭祖用的竹筐的,我们这儿的风俗,都是神婆来做的,这样才能起到和神仙、先人沟通的作用。这东西,现在少见咯。”

        陆警官在心里算了算,自从父母去世后,他已经有八年没有回过老家过年了,儿子去年结婚,也是在梁州酒店里办的婚礼,一直说抽空得回来看看老房子,到现在也没那个时间,说实话,对故乡的感情,对这些民俗的感情,到底还是淡了。

        华明鹤迈着沉重的脚步跟在爱华老太身后,他是来当说客的,然而在他跨入知止道观的门槛的那一刻,就已经失去了话语权。在这里,他面对的是他的大姐,他进入的是他亲手封锁的一座神宫。他在这里将永远都抬不起头来。

        六十年多年前,农历七月初七,潜园里有两个小婴儿呱呱坠地。先出来的是个小女孩儿,结实、健康,皱着脸,哭得很大声。就在大家失望之际,接生婆一声惊呼:“还有一个!还有一个!”

        一个瘦小的娃娃滑了出来。接生婆提着他的脚踝把他倒提起来,使巧劲一拍屁股,男娃娃发出了微弱的啼哭。这一声啼哭,好似春雷响彻潜园——华家全家上下老小欣喜涕零,华家二房的长孙出世了!虚弱的母亲躺在床上,几乎所有人都围着男婴看个不够,她艰难地转头看向接生婆,女婴还在哇哇大哭,那声音洪亮、带着一个新生命对这个世界的疑问。

        七月初七,按望里人的说法,出生在这一天的孩子命薄、根浅,容易招致灾祸和鬼怪。当天晚上,孩子的父亲悄悄在书房给姐弟俩各求了一签:

        第一签

        孔子成佛:病体缠延未得痊,天医从有也徒然。今朝必步黄泉路,骨肉分离不得全。

        吕纯阳铁山覆江:门前车马闹千年,才子纷纷欲渡船。回然不堪撑柁截,狂风大雨最凄然。

        第二签

        李凤摆酒:终身自有好时逢,何必忧疑欲入空。守得龙飞沧海上,此时准许遇仙翁。

        白衣仙渡蔡夫人:目前顺水渡横舟,风送篷帆一路游。不用一人来御撑,滔滔万里到南州。

        一吉一凶。在族人的劝说下,女婴取名华明珏,暂时寄养在知止道观。多年以后,没有人再记得华明珏这个女人,爱华老太成为了她的新名字。

        此时,七十八岁的华明珏把门关紧,和华明鹤一起进入了灵宫殿。正殿供奉着一座两米多高,青铜铸造的光华大帝。砖地破碎,木门破败,殿内没有通电,只有七七四十九对燃烧了半截的蜡烛。华明珏带着华明鹤来到偏院,进入起居室,佝偻着拔下头上的一根铜簪,打开了衣柜上的沉重的铜锁。开了柜门,一个四五岁的女孩抱着腿坐在里面。

        “别闷着了。”

        “不会,就待一小会。你们走了,我就把她放出来。”华明珏把孩子抱了出来。她抱地有些吃力,孩子懂事地松了手,紧紧贴着她竹竿似的腿。

        “奶奶!”

        “嘘。”华明珏示意她轻声,“别怕。”

        华明鹤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巧克力给她,孩子摇摇头,躲到了华明珏身后。她喜欢这个奶奶身上的味道,奶甜的肥皂香。

        “大姐,你能把她藏多久呢?”

        “不藏,难道把她交给她那个禽兽父亲吗?”华明珏反问。

        华明鹤沉重地喘了一口气,拿起木床上的一张纸,那是一张血迹斑斑的离婚协议书,只签着一个女人的名字,纸张的背面用彩色蜡笔画满了各种小动物。

        “你说这一切都是这孩子父亲策划的骗保案?”

        “是,他已经杀了自己的老婆,这孩子被吓得不轻,命大才逃过一劫。你带着那些人来,是要再送她去死吗?”

        华明鹤为难地说,“你总要相信警察。”

        “哼,你要我相信,那你信吗?”

        “为人夫,怎么会对妻子起杀心呢?为人父,又怎么会心狠到伤害自己的孩子呢?凡是要讲证据。”

        “夫不杀妻?我不知道。可天底下害苦自己儿女的父亲,我可见的多了!”华明珏鄙夷地说道。

        “大姐,你!”

        “我亲耳听到他们在路边的争吵,那男的欠了一大笔债,假装车祸,要靠保险拿钱,这就是证据!你们不去抓凶手,却要把无辜的孩子送到凶手身边。逸梅啊,几十年了,你们还是一点都没变,不分黑白,不讲善恶。”

        “大姐,时代已经变了,你应该相信警察……”

        “华明鹤!”华明珏气地大声呵斥,把那孩子都吓着了,“你要畏缩到什么时候!你自己亲手把外孙女送入虎口,现在连别人家小孩也不放过吗?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几十年的书读到狗独自里去了!信任?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可以信任的?你今天要是敢把这孩子送出去,以后就不要再来这儿了,我也不再是你的姐姐,你将来怎样,华家如何,都和我无关。”

        “大姐,你言重了。这孩子和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你何必把话说得这么绝情?”

        “没有血缘关系?没有血缘关系你就不管了?没有血缘关系这就不是一条命了?你看看,你来看看!“华明珏撸起孩子的袖子,日光下孩子手上的道道伤痕清晰可见。

        “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女子的姓名就这么轻贱?她们怎么就这样不自由!你说血缘关系,那你的女儿呢?你的外孙女呢?她们总是你的至亲血肉吧?可是到头来呢?一个在你的追捕下,死在了荒山野岭,一个在你的欺骗下,远嫁到千里之外,和一个陌生人过一辈子!你把他们当宠物养,关在笼子里,爱的时候哄两句,给点好吃好喝的,恨的时候踢两脚,浸猪笼,随便找个人家嫁了,你们什么事做不出来?让女人来替你做那些宣大道,灭人欲的蠢事,做你们男人丰功伟绩路上的垫脚石!你有什么脸来劝我,华明鹤,你们的罪孽比我深百倍千倍!”

        “大姐,你说远了。”华明鹤被骂得无地自容,但毕竟也被骂惯了。他坐在床上,低头把孩子得袖子重新拉好,安抚她别害怕。“我有罪,我愿意承担。只是大姐,即使你今天不把她交出去,迟早有一天他们也会闯进来的啊。”

        “他们要闯,那是他们的事;你来劝,你拦我,那就是你的错。”

        华明鹤沉默了。他朝着密室里更黑更深的方向望去,无言地叹息。

        “怎么,怕了?你早知今天,何必当初呢?走吧,把你的一对儿女也带走。他们犯了什么错?死后连一个像样的安息地都没有,要陪我这个行将就木的人像贼一样躲在这里呢?”

        一席话说得华明鹤哑口无言。那孩子光着脚丫,身上穿的还是华敏之小时候的衣裳,华明鹤怜爱地看了她一眼,对华明珏说:“你们什么时候走,提前和我说一声。”

        清明节那一天,他来知止道观给怡棠和怡青烧纸钱,在后院见到了这孩子,就已经猜到了四五分。今日前来,是在做应尽的义务,接下来的事,他也就管不着了。只是可惜了,四百多年的老道观,恐怕要提前结束它的历史。

        “你愿意回到你爸爸身边吗?”他蹲下问那孩子,做最后一次确认。

        孩子惊恐地连连摇头。

        “那你想你的姐姐和妈妈吗?”孩子犹豫了,眼睛里泛起泪光,她不说想,也不说不想,陷入到无限的回忆中。

        “你不爱自己的家人了吗?”

        孩子轻轻啜泣起来,恐惧中夹杂着迷迷茫茫的伤悲。

        这是一个连他也回答不了地问题。华明鹤抬脚迈出门槛。回头看,一个干瘪的老太婆正牵着一个扎着麻花辫的白嫩的小女孩站在门口目送他。一颗半枯的朽木,一株新生的兰草,同运不同命,确实一样的干净、整洁、凄楚。

        “逸梅!”华明珏叫住了他,“我们需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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