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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飘萍


七月十八,乌戎使节辞别皇帝,车马离开玉京,带着年轻的和亲公主,带着金银珍宝、典藏书籍、匠人种子,北上而去。

        一路疾行,风餐露宿,再加水土不服,离京不过一月,钟繁微便不出意料地病倒了。

        幸好队伍中带了大夫和草药,才没有闹出什么公主病逝在和亲路上的麻烦事。

        但即使如此,等她这场病反反复复养得差不多,也已经又过了小两个月。车马离了大越,进了萨日塔草原,据乌戎人说,再过大约半月,便能抵达乌戎王庭。

        “如今已经是秋天,草原夜间格外冷些,望公主保重贵体。”

        乌戎使节隔着车帘对车内人说,语气亲切而恭敬。

        一路上两族之人可以说泾渭分明,如非必要并不互相沟通,非要沟通时出面的基本都是这个人。

        他是此次乌戎出使大越的使节领头人,名字叫做乌恩达。

        据他自己所说,他是“负责与天地神明沟通、掌管祭祀礼仪人员变动部分国事、有资格对乌戎王提出相关建议”之人,钟繁微搞不太明白这具体是个什么官职,有点像丞相,又有点像吏部尚书,似乎还兼任了一部分礼部的职责,再加一个在大越根本没有的神权职位,完全是混乱的。

        但她起码知道面前人在乌戎地位不低,处得好了没有坏处。

        于是她温声应道:“多谢阁下提醒,也请阁下之后不必在意我。我既然来了,总要入乡随俗。之前就因我的缘故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也实在是很过意不去。”

        她听着乌恩达的声音,像是带了几分笑意:“公主乃上国贵女,王上求娶,而您下嫁,不辞辛劳,千里而来,我们多做一些本就是应该的。”

        ——是的,上国。

        在乌戎使节和大越百官掰扯了几个月后,终于把两国结盟的名号定下来了,乌戎一方退一步,不执着于兄弟之国的名号,而奉大越为宗主国。相对应的,他们就拿到了更多实质性的好处。

        她这位曾祖父在位期间丢了半壁江山,被狄燕死死压制在恒江以南,甚至不敢将目光投向北方。而此时另一支北方部族自愿称臣,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为此便大方地舍出不少好处来。

        这些好处都以她的嫁妆和大越的赏赐名义被使节队伍带回乌戎,来时不过几十人,走时车队几乎可以说是浩浩荡荡。

        这一路上钟繁微虽然都病恹恹的,但眼睛总还能用,脑子也还能动,她看着乌戎人的态度,觉得其实他们最初的目的就是这个。

        宗主国……不过就是个名号而已,说到底名号算得上什么?拿到的那些东西才是实实在在的。

        虽然她前世年纪小,父皇也不会让后宫里的妃嫔公主知道多少朝堂上的事情,但她在梦中经历过后来的事,所以多少知道些关于乌戎的未来。

        在她所知的未来,永宁公主北去和亲,启大越乌戎百年和睦,一直到天佑年间,乌戎仍会遣人来大越朝贡,换取更多的赏赐。

        朝堂上大部分的官员都坚信乌戎对大越忠心耿耿,指哪打哪。便觉得和亲与朝贡这两件事简直是一本万利,再合算不过的买卖。所以当狄燕提出要纳华容为妃的时候,他们也觉得没有什么不好,牺牲一个华容,拿金银和一定数量的城池去填补狄燕的胃口,再换大越江山稳固,千年万载,有什么可以犹豫?

        可是狄燕的野心绝不在一个美人,也不在那点金银土地,他们要的,是整个大越,整个天下。

        她的父皇和文武百官,或许是没有想到,又或许是自欺欺人,不肯想到。

        而乌戎……

        乌戎。

        她最后一次听说乌戎的消息,是在皇宫被焚毁而她跟着天九他们逃出玉京后,在那个女暗卫的口中。

        当时玉京沦陷,国君自焚,大越亡国,北燕却还没能彻底掌控这个天下。

        仍有大越的军队在反抗,各地都有人起事,“驱北狄复山河”的声音仍徘徊在这片大地上,而暗卫们则护着钟繁微逃到了一处小村落。

        那时他们的目的地是彦丰城,那里算是一处义军的驻地。据天九说,守在那里的人是郑清让。

        即使是钟繁微,也听说过这个名字。

        他是大越最后也是最年轻的一任丞相,也算是钟繁微外祖父的学生,他是最坚定的主战派,也是在燕国提出割地赔款和亲后反对得最激烈的人之一。

        然而朝中想打的人实在是太少了,以他一人之力,扛不住所有人的声音。钟繁微隐约记得那一场争执的结果,郑清让和狄燕使臣争执数回,将狄燕要求割让的十五城生生压到了六城,连带据说最易守难攻的嘉安关也被保了下来。而与之相对的,赔偿的金银数额则翻了两倍。

        为了凑齐那个数额,郑清让连抄了好几家重臣和皇亲,算是彻底得罪透了那些人。于是在狄燕使臣离开之后他便被贬斥,虽未丢官,却不得不回家闭门思过。这一思过,就思到了大越国破。

        他费尽心思保下的城池,终究是全部落在了狄燕手中。

        再听说这个名字,便是他夺了嘉安关,打出了反燕的旗号。

        郑清让本人是个标准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然而他的妻子却是出身将门的大小姐,这位郑夫人巾帼不让须眉,领着娘家嫡系的军队在国破时抢出了郑清让,配合自己的弟弟打下了嘉安关,如今也是她带着军队镇守在彦丰城。

        天九琢磨了一阵各地义军的情况,最终选了彦丰城,便是考虑到郑清让好歹算是个人品不错的人,且与钟繁微的外祖父多少有点师生情谊,虽然也不知道到如今这情谊还能剩下多少,但总比投奔其他完全不认识的义军首领要好。

        ——不管怎么说,钟繁微都是个公主,如今各地义军起码明面上都是打着复国名号起的事,一个公主送上来就是一面好用的旗子,能够得到保护,却也注定会被利用。被利用和被利用之间也不同,是双方都能得利还是被榨干最后的价值,全看对方的底线。

        此处早在之前就已经被燕军糟蹋了一遍,然后又被不知道哪一路义军夺回来,两次战乱,已经是十室九空。村中人死的死逃的逃,几乎成了一片死地。义军虽然打下了此处,却也没有心思治理,只是继续向前线而去。

        暗卫们找了一处看上去条件好一些的屋子,让钟繁微休息一夜,明日再上路。

        话虽如此,钟繁微实在是睡不安稳,闭上眼梦中便是四皇兄坐在御书房中满眼绝望地说“我没有办法”,又或者是华容那一角色彩斑斓的裙角,再然后一切都被大火焚烧殆尽,剩下无数人绝望嚎啕之声。

        她自梦中惊醒后再睡不着,却也不想再给其余人添麻烦,便只是沉默着躺在床上,假装自己不曾醒来,默默等待天亮。

        然后她听见了天九和地七说话的声音,声音不高,她听得便也断断续续的。

        “乌戎……可算出兵了……”

        “狄燕西北那里,败了一路了……”

        “……当然得等到现在,这不是刚好名正言顺……”

        “哈……了不起……狄燕是倒行逆施,他们这不就替天行道、给我们报仇了……”

        “……不都是……哪有……好心……”

        他们向远处走去,后面的话钟繁微也没有听清,也并不明白那些话中深意,只隐约从他们不满和嘲讽的语气中听出来,乌戎出兵不算什么好事。

        当时的钟繁微其实也不清楚乌戎是什么,只隐约知道那是位于大越西北的一个国家,与狄燕一样来自于草原。近百年大越与乌戎结盟共抗狄燕,曾有公主被遣往西北和亲,维系着这一纸盟约,换来这同仇敌忾的友好睦邻。

        可惜这友好邻居终究没能帮大越保住国祚,如今国破家亡,邻国如何,与她无关。

        与她有关的,不过是接下来往彦丰城去的路。

        不过即使到最后钟繁微都没能到彦丰城,她在另一座城中被围困了小半年,然后城破屠城,天九牺牲,而在此之前她便已经听说了彦丰城的结局。

        郑清让病逝,彦丰城沦陷,郑夫人则战死在了彦丰城的城墙上,残兵不得不带着这个消息千里迢迢去投奔他人。

        听说彦丰城破的那天,天九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时候地七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暗卫除了天九只剩了一个天五。

        天五不爱说话,沉默得像是个影子。对于这个消息,他依然一言不发。

        最后天九说:“彦丰城没法去了,我再想想能去哪里吧。”

        又过了两个月,这座城被攻破,燕军屠城,她们没能走到下一个地方。

        那个仓皇出逃的亡国公主什么都不懂,但如今的钟繁微却已经与梦中的自己不同,所以她再回忆起当初,也明白了某些从没有人告诉她的事情。

        大越以朝贡、以和亲的名义养了乌戎百年,以为能将乌戎养成看家狗,然而乌戎也有自己的心思。

        他们对着大越称臣,换来百年间的无数好处。但这并非真心臣服,也不会乐意为这宗主国流血牺牲。所以他们在狄燕攻破玉京时有意拖延,一直拖延到大越亡国,才终于对着狄燕宣战。

        ——到了这一刻,他们有了名正言顺的出兵理由,也有了名正言顺的不用将战果拱手相让的理由。从此他们打下的每一寸土地,都属于他们自己,是真正属于乌戎的国土。

        狄燕倒行逆施,乌戎替宗主国报仇,这便是正义之师;而大越已经亡国,乌戎救援不及,也回天乏力,他们便是想把大越的国土还给大越,也没处去还,不就只能自己来管了?

        这一场混战,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钟繁微没有看到狄燕和乌戎的结局,但她的国家已亡,她的亲人已死,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

        乌戎的选择是人之常情,或者说当大越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乌戎的相助上时,本就已经走到了绝路之上。

        而如今她随着车马队伍来到乌戎,听着使节言辞温和恭敬,心中却无比清明。

        ——他们的温和恭敬都只是表象,并非真的尊重大越,更不可能真的尊重她。

        所以她绝不可以依靠这些人,就好像大越也不可能靠乌戎保山河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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