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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王后


自称名叫海音诃安的女人才说了这么几句话,乌恩达便匆匆赶了过来。

        或许是过于愤怒,又或许是不想将某些事暴露在钟繁微眼前,乌恩达赶来后出口便是草原话,海音诃安便也跟着换了语言,没有再用大越官话。

        所以两人之间的交流钟繁微自然是听不懂的,最多只能根据语气猜测一二。

        乌恩达神色严肃,声音也是凝重而低沉,几乎有几分严厉的意味;海音诃安却只是扬眉而笑,全不在意上心、更别提畏惧害怕。

        她的大越官话说得不甚标准,更不流畅,虽然努力将每一个字都尽量咬得清楚,但仍显得慢而断续,隔几个字便要顿一顿,仿佛是在思考要怎么用自己不熟悉的语言把自己想表达的意思讲出口。此时换回熟悉的草原语言后,才显出她本人惯常的腔调来。

        她的声音清亮,词句脱口而出时轻快又散漫,几次随意打断乌恩达的话,语速快,声调高,显出几分无意一般的咄咄逼人来。

        ——她的语气实在算不上尊重,且这份不尊重并不是她出于敌意或是别的什么心思故意表露出来的,而是理所当然的、居高临下的、仿佛从来没觉得自己这样说话有什么不妥。

        就好像她一人一骑策马闯入车队中,不打任何客套招呼便卷起了钟繁微的车帘,甚至不是用手,而是用的长鞭。

        她口中说着“我记住你了”,却并没有将钟繁微放在眼里,就好像她也没有把乌恩达放在眼里。

        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自我和骄傲。

        钟繁微几乎从未见过这般姿态的人,倘若非要作比,也唯有华容与她有几分相似。

        但即使是华容,也会维持表面上的礼节与客套,她的骄傲自我多少还是收敛几分的,仍是不如海音诃安肆无忌惮。

        要养出这样的性格,必然要有足够高的地位、要有旁人的纵容,必是从来顺风顺水,才会如此理所当然、无所畏惧。

        她说她的丈夫是乌戎王,哥哥则是楼夷王。

        钟繁微对草原不算太了解,只听晏先生提过一些大致局势。草原上其实没有统一之说,不同部族有大大小小几十个,其中在此时最强大的部族共有五个,为首的便是如今占去大越半壁江山的北狄。

        北狄南下之后,还在草原上称王称霸的,则是乌戎、楼夷、九蛮、西羌四个部族。这四个部族之间的实力难分上下,有时候敌对、有时候结盟,勾心斗角、合纵连横,其中混乱,只怕不在大越朝局之下。

        有结盟,自然也会有联姻。楼夷的公主嫁了乌戎的王,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事。

        而以海音诃安这个楼夷公主在乌戎的态度来看,目前乌戎和楼夷应当算得上是友好盟友。进一步考虑,既然目前草原上依然是四方混战,那么要么就是楼夷三面逢缘,要么就是乌戎楼夷抗衡九蛮西羌。

        当然,草原外头还有个不知道会不会有哪天杀回来的北狄,算作所有人都需要提防的第五方势力。

        也就在这个时候,乌戎突发奇想一般,在这一片混乱中引入了第六方。

        ——也就是大越。

        大越固然已经是江河日下,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说被北狄打得挺惨,但震慑一下草原上大大小小的部族还是有一点效果的。退一万步说,大越有钱啊。有钱才能过日子,吃饱喝足了才有力气和人打架。草原物产不丰,多挖一点就是赚到。

        钟繁微一边听着乌恩达和海音诃安的争执,一边慢慢地想。

        她前世对草原局势更不了解,却也知道近百年后的乌戎已经成了草原上唯一的霸主,足以与北燕一争高下。于是他们便也离开了草原,将目光投向了更大的天下。

        而所谓的楼夷九蛮西羌,都是前世的她不曾听说过的名字,想来也和当年一度称霸草原甚至威胁到中原的戎卢白羌一样,都已经淹没在了岁月中。

        当然如今的乌戎还在和其余三大部族僵持着,还不曾成为后来的草原霸主;如今的楼夷也维持着和乌戎平起平坐的地位,他的公主也还在乌戎骄傲而肆意地活着。

        也不过六十多年而已。

        钟繁微忽然想,不知道这个楼夷公主,在生前会不会看到故国倾覆呢?

        这么想着,她便忍不住微微撩开车帘,向海音诃安看去,正对上她明亮却轻慢的目光。

        她与乌恩达的争执已经告一段落,没有再与钟繁微说什么的意思,只是拨转马头,打马离开。

        看她的姿态神情,不像是被乌恩达强行驱赶走,而像是目的已经达成,便无所谓是否离去。

        轻快的马蹄声渐渐远去,乌恩达有些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这才将注意力放在了钟繁微身上。他迅速地将之前的情绪都收敛好,回过头来,依然语气慢而恭谨地对她说道:“冲撞公主,实在抱歉。”

        “这并非大人的过错,大人也不必放在心上,”钟繁微用目光制止了有些不满地想开口的采菽,“不过这位是……?”

        乌恩达沉默了。

        钟繁微静静等待着。

        她曾经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来到草原的一天,在宫中的那几个月也不好有什么动作。

        所以她至今对草原和乌戎的了解都只有很多年前晏先生随口提起的那些,但晏先生会提起的也都是那些大事,比如古老的传说、或是部族间的关系,对她以后的生活其实也没有多少帮助。乌戎人如何生活?不知道。乌戎王是什么样的人?不知道。嫁给乌戎王之后又会如何?不知道。她的未来会怎么样?依然不知道。这种一无所知、随波逐流感总让她想起她梦中那个无知又无能的自己,让她焦躁又不安。

        她也不是没有试图打听过,但是这一路上,与她一同前往乌戎的大越人对草原的了解也并不比她多,了解多的乌戎人则是语言不通又不相熟,根本搭不上话。

        至于会说官话又与她交流稍微多一些的乌恩达,则是滴水不漏,一个多余的字也不泄露。

        这一次忽然闯入的海音诃安倒算得上是一个突破口,乌恩达若要维持表面上对她的客气,总得多少给她一点交代。

        最基础的,比如海音诃安是谁。

        海音诃安自己确实已经说了自己的身份,但是她如今就是要乌恩达再说一遍,然后便能顺理成章地往下问。

        ——海音诃安是楼夷的公主,乌戎王的妻妾。那么楼夷是什么?乌戎王又有多少妻妾?她们都是嫁给乌戎王的外族的公主,她们的地位和待遇会一样吗?海音诃安为什么能够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来此处见她是为了什么,她说钟繁微将要代替她的地位又是什么意思?

        当然,她其实也做好了乌恩达告诉她这不是他该乱说的事情或者干脆闭口不答一言不发的准备,能得到多少消息都算她有收获,便是得不到,那也不算亏。一方面是打探消息,一方面也是得把自己要一个交代的态度摆出来,不然也显得太好欺负了些。

        大越远在千里之外,想做什么都鞭长莫及,何况估计朝中也不会再为她这个已经嫁出去的公主操多少心,她在乌戎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过什么样的日子,都得靠自己争取。她固然不好和乌戎人起什么冲突矛盾,却也不能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太低,否则只怕将来连最基本的尊重都得不到。

        海音诃安的到来是意外,却也是个契机。是她摆明自己态度、也是她试探乌戎意思的机会。

        所以她在等着,等乌恩达给个交代,让她多少知道几分乌戎的情况;又或者什么都不说,也能让她猜到乌戎的态度。

        不过考虑到乌恩达一路上恭谨的模样和海音诃安所说的她会代替她地位的事情,还有后来近百年间乌戎对大越的态度……她估摸着就算是装的,乌戎也会装出对她的尊敬来。

        果然,片刻之后,乌恩达又叹了口气:“这些事情都算不上什么机密,原本过段时间公主也是会知道的。”

        在大越的大部分人的心中,草原人都是蛮横又不通礼教的野人。

        这可以说是刻板印象,却也算不上空穴来风。

        千百年间,中原王朝一代代以来,形成了一套完整而庞大的礼教制度,前朝百官也好,后宫妃嫔也好,都被框在这制度之内。

        然而草原上却不可能照搬中原的礼教,而是用着与大越迥异的制度。此前乌恩达的官位职责让钟繁微头疼了好一阵,如今听说乌戎王的后宫,才终于让她大彻大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乌戎根本没有大越那样划分明确各司其职的三省六部,所有制度都是简单粗暴一目了然,此前完全是钟繁微自己想复杂了所以才看不懂,其实简单地讲乌恩达就是文官一把手,除了军事什么都能说两句而已。

        乌戎的官职简单,后宫品级就更简单。大越的皇宫中,位份最高为皇后,皇后以下则是贵妃,往下又有四妃九嫔,再其后则是婕妤美人等不计其数。各个位份的宫殿衣物首饰车架任何一个细节都有详细区分,一旦错了说不定便要惹上大祸。草原就根本不会纠结这么多细枝末节,乌戎王的后宫里一共只有两种人。但凡不是奴隶,全部都是妻子,全部都是王后。最多加个用以区分地位高低的排序,排序在后的多少得给排序在前的一点面子,但总有像海音诃安这样的人,硬是不给,也没什么律法能把她怎么样。

        当然奴隶是另一回事,奴隶是没有任何权利的,别说态度不敬,就是毫无过错地被杀了,那也只能认了。

        在草原语言中,王后念作“客多”,所以此前钟繁微听见乌恩达反复高呼的“海音客多”,大致就是“海音王后”的意思。

        如今的乌戎王共有王后十七人,女奴不计其数。就算看在名义上的宗主国面子上,也不可能让钟繁微这个上国公主地位太低。所以按照乌戎的意思,是给她二王后的地位。

        大王后名叫苏娜雅若。在草原语言中,这个名字意为湖边新芽。她五岁时便被父辈定下了与乌戎王的婚约,十四岁时完婚,少年夫妻,多年扶持,至今生育有六子三女,既是元配,又称得上劳苦功高,地位自然不可撼动。

        而原本的二王后、如今将要屈居第三位的,便是海音诃安。

        海音诃安的名字,在草原上有“铃铛”之意。传说中,因草原地广人稀,容易走散,穆卓娅便教草原上的先人们在豢养的动物、在年幼的孩童身上都系上铃铛,所以铃声意味着生命,意味着聚居的部落,意味着财富,也意味着远归之人。她也教会人们携铜铃作舞,后来每逢祭祀与庆祝之时,草原人便会跳起一代代传下来的天铃舞,因此铃声也象征着丰产和喜悦。以此为名,便可见她的父亲对自己这个女儿的宠爱。

        海音诃安是楼夷老王最小的女儿,漂亮又聪慧,自幼便颇受偏爱,嫁到乌戎来之后,也依然是众星拱月。她在乌戎王的后宫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嫁来五年又一连生下三个儿子,再加上苏娜雅若性情宽厚温和,大气贤淑,便也总是避让她三分。确实如钟繁微所想,从来顺风顺水,所以自我又骄傲。

        钟繁微听着乌恩达的话,想起了远在玉京的钟惜铃。

        同样是以“铃”字为名,当初那位乐阳王妃给自己的小女儿取名的时候,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念头呢?

        也不知她如今过得好不好,是否已经出嫁,年少时想要的未来,又有没有得到呢?

        她露出一个有几分怅然的笑来。

        她在这草原上,忽然这般思念故人与故国,可惜远隔千里万里,山河迢迢,只怕是音书断绝,此心难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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