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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三只老鼠


这场秋雨下了近乎一个白昼的光景,到了黄昏时分,总算是停了。积水像一条奔涌的小河似的,在街道上翻着白浪。

裴轻舟二人一路施展轻功上山,鞋袜倒是没湿,只是衣摆上不可避免地溅上了深色的泥点子,显得有些狼狈。

两人饿了一天,又在秋水茶楼里费了些心神,一进道观,火急火燎地先往后厨赶。这才发现,道观里的师兄弟们怎一个惨字了得,正挽着裤脚,拿着扫帚、木盆,往外排水。

“天啊,这还有被淹死的耗子。”见着个空坛子漂浮在积水上,一位青色道衣的师兄顺手捞了起来。再往里一瞧,掏出只一动不动的耗子。

那师兄提着耗子细长的尾巴,从没过小腿的积水中拔出脚来,笨重地紧跑几步,凑在个伶俐的小师妹前面,坏心眼地笑了笑,“师妹,你看这是什么!”

那小师妹正专心整理箩筐,猝不及防地一抬头,只见着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几乎贴在她的脸上,顿时尖叫一声,“干嘛!”

这声尖叫吓了裴轻舟一跳。她双足点水,正掠至厨房门口,眼下是又累又饿,心里还专注地想着三更楼的事,受了惊,脚下一滑,差点四仰八叉地砸在水里。

还好,两道身影及时拽住了她。

淡淡的药香使裴轻舟冷静了下来,她回眸一笑,水光滟潋盈在双眼,只在刹那,又转过头去瞧那尖叫声的来源。

在这片刻间,各自忙碌的小天地里,只有万子夜一个人看见了这副初霁般的少女容颜。他不禁低首莞尔,在她身后轻声道:“阿舟,小心点。”

“好,好。”裴轻舟应付了几句,心思显然不在这儿,只盯着那只肥硕的耗子不转眼。或许是人挨了几顿饿,又受了挫折,就容易悲观,现在竟生出跟只耗子共情的感受来。

她感觉,自己也像是被三更楼拎着尾巴。那天字一号杀手随手一甩,就得给她甩到泥坑子里去。

“啊呀,没死!”这时候,那提着耗子的师兄惊异地说了一句。

话音刚落,耗子扭动着瓷实的身躯,四肢猛蹬,从人的手中挣脱了去,“噗通”一声掉在水里,眨眼间又浮出个脑袋,凫水逃走了。

那师兄抱着坛子愣了一愣,又从坛子里倒出两只耗子。这两只原来也没死透,被凉水一冲,慌慌张张地醒了过来,哧溜钻进水中。

“轻舟,你看够了没有?看够了就自己站好。”耳畔传来爽朗的笑声,裴轻舟这才看见,她的一只胳膊还被人扶着。那人眉如墨画,眼波天生含笑,不是赵青松又是谁?

“赵师兄!”裴轻舟自知走神走得没甚道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多谢师兄。”

赵青松装作苦道:“我跟万少侠同时出手扶你,你只知道对他笑,全然没注意到我这个师兄,实在是......”

“......很重要!”

赵青松本想打趣两句,结果句尾跟裴轻舟的话重叠上了,也没听清她说的什么。只见这小师妹全然没理他,葱白的手指点着脸颊,正自言自语。

“轻舟,你在说什么?”

万子夜心领神会,替身前少女讲出疑惑,“赵师兄所料不错,今日我们找到了三更楼的的暗桩。只是,我们见到的是天字一号......”

“天字一号?”赵青松吸了口凉气,“小宣不过是地字九号,怎么接应她的,是天字一号?这么大阵仗?”

万子夜凝住目光,“到底是冰魄草如此重要,还是小宣如此重要,就不得而知了。”

赵青松找了块干净地方招呼两人坐下,贴心地从锅里取出温热的干粮,摆在桌上,“你们边吃边说。天字一号实力如何?”

裴轻舟抄起个饼子狼吞虎咽,想起那双狭长的、从容的凤眼,喉咙一紧,“云泥之别,他是云,我是泥。”

赵青松摸不准三更楼的实力,觉得既然俩人平安无事的回来了,估摸着武功方面应是半斤八两,没想到这小师妹罕见地沮丧,不由地瞪大了眼睛,“那他怎么放过了你们......我是说,你们是怎么全身而退的?”

“没事,确实是他给了条生路。”堵心归堵心,裴轻舟技不如人,就不愿找好听的说辞粉饰,“天字一号指了条路,让我们去楼子里相谈,我还求了他别对我们下手,他也答应了。”

说完,干脆埋头苦吃,用脸大的饼子遮住不甘心的神情。

万子夜坐在裴轻舟的身侧,将她眼角的颤抖一览无余,默叹了一声,掖起阔袖,伸出手轻轻地抚在她的背上,“我陪你一起吃,不要急。”

举着饼子的少女微微点头,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憋回了星点水汽,把盘子一推,“一起吃。”

万子夜这才收回手来,问道:“赵师兄,道观里的情况如何?”

赵青松沉重地摇了摇头,“道观里搜过了,没搜到人。兰芳师父派了弟子搜山,搜了一夜,也没什么成果。今日又下暴雨,好些地方断了路,搜索难度实在太大。不过我估摸着,小宣应是早就下山去了。”

万子夜道:“看来只能去三更楼一趟了。”

赵青松的担忧写在脸上,“你们真要去?三更楼在哪儿,要不然我去闯闯。”

万子夜感激笑道:“天字一号那样的人物,既然答应了我们,便不会食言。我们也不该畏首畏尾,临时换人。”

话说至此,赵青松不再多言。一时间,桌上只剩下咀嚼食物的细小声音。

这份面对危机而心照不宣的沉默并未持续太久,不多时,一位婉约女子的出现,将它打破了。

下山的路太泥泞,林月婉在道观里还能留些日子。她提着裙角,挑着已干燥的地面小心翼翼地走来,将个精致的小物件往赵青松手里一塞,轻柔地说道:“给你。”

许是不忍心让这晨露般晶莹的人儿平添忧虑,桌上三人不约而同地敛了愁心,各自带上些笑模样。

赵青松的笑意显然比其他两位真心许多,双手一摊,语气中有些显摆,“看看,你师姐的手艺!漂亮不漂亮?”

裴轻舟伸头一看,原来是个彩绸的荷包,布料上绣了个“明月松间照”的意境,绸袋底下挽着繁复的穗子。不用多说,便知林师姐花了不少心思,“好漂亮!林师姐,你给赵师兄绣这个荷包,花了好久吧?”

林月婉挺好哄,闻言,玉瓷似的脸上飘红,“随便绣的。昨天赵师兄跟我从望星崖下来得急,把荷包丢了。我想着,左右睡不着,干脆给他做个新的。”

要不说,人跟人不能比。裴轻舟想起自己花了大半个月,才绣出个“扁豆”,暗忖恐怕此生与这些东西无缘。

赵青松喜滋滋地把荷包往怀里一揣,留下一句“你俩慢慢吃”,牵住林月婉的手离了席。

林师姐一走,裴轻舟的脸色黯了黯,支着脸又开始出神。眼珠漫无目的地乱动,不知怎么的,落回到装老鼠的空坛子上头。

她看这坛子眼熟,起身一捞,闻到淡淡的果酒香气,这才明白原来是昨夜赵师兄打酒的坛子。

想起昨日还把酒言欢,转眼师妹就成了杀手,不禁有些怅然。

“罢了,这酒她也没饮,何来把酒言欢。”裴轻舟自顾自嘀咕,重重地将酒坛子往桌上一撂,心中烦闷,手劲过重,坛子磕出几道裂纹。

擦了擦手正准备起身,却见万子夜双手捧住酒坛子,往地上一摔,酒坛子应声碎裂。又见他拾起碎片微微嗅了嗅,一对剑眉越蹙越深。

“子夜,怎么了?”

万子夜道:“昨日酒香太浓,我忽略了这里头的东西。”

裴轻舟接过碎片闻了闻,“这里头有什么东西?”

“有迷药。”万子夜说得十分肯定,“刚才那老鼠,怕是舔舐了剩酒,才昏死过去。”

裴家是制毒的行家,万子夜常年浸在药材里,方能嗅出其中猫腻——昨日他没中招,也是得益于整日熏在药房里。这点迷药,恐怕还迷不倒裴家庄主的爱徒。

难怪林师姐喝了几杯便显出酩酊,难怪自己醒了之后头疼断片,裴轻舟的眼中更黯,叹了口气,“怪不得小宣昨日不饮酒,我还以为是她年纪太小,没想到是她早做了准备,将药下在这样浓郁的酒里。”

万子夜神色凝重,话绕在嘴边,最终还是开口,“阿舟,小宣既然做了保险,对冰魄草如此重视,应是不会轻易交还。”

“我知道。”裴轻舟凝着眉,遥遥地望向未知的远方,“尽力而为吧。”

夕阳正在西沉,但明日总会再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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