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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莫负碧血


  由日出至日中,又由日中至日落,双峰岭的厮杀终于渐渐止住。此战惨烈异常,司徒御引残兵逃遁,安军驻扎岭外,亦是战力大损。

  夜半,耿云霄取了医药用具送入骁骑营帐,对里面道:“军医都在抢救重伤者,没空,你们将就着。我去安排换岗,先走了。”

  江天何应下,又嘱咐他两句,方接过药箱走至榻前,为躺卧那人处理伤势。

  那人已卸了盔甲,单穿一身靖远的赤红军袍,额上系着三指宽的红罗抹额,面容俊逸,一双黑眸平静地睁着。他经一昼夜厮杀,身上已遍布伤口,尤以肩上一道长矛刺伤最为严重,若是常人,恐怕早已支持不住。

  江天何一面为他简略包扎,一面低声道:“现下他们正忙着清理战场,当不会顾及你,治完伤便走罢。往东南绕小道入枫岭,再步行半夜便至平城,那里守卫颇多,需小心应对。”

  他道:“你呢?”

  江天何笑道:“我能有什么事?莫担心。”

  他只微微侧头看着对方,不知在想什么。

  待包扎完毕,他正起身整理衣物,忽见帐门被人掀开,耿云霄大步进来道:“已安排好了,马匹在寨口,一路守卫皆错开,走罢。”

  他低头道:“天何如此打算,你也如此打算么?”

  “让你走就走,那么多废话干什么?”耿云霄不耐烦道,“若不是你这伤耽误不得,早该趁乱离开了,偏还这般磨蹭。”

  “我若真走了,后果你们都很清楚。”

  “管他什么后果,命保住才最重要,别的我们自会转圜。若你留在此处,被他们编排出什么来,这才是牵连了我们!”

  江天何亦道:“快走罢,百里,莫耽误时间。”

  百里初静静看着他二人,半晌才移开目光,将药瓶放在案上:“药还有几粒,莫忘了吃。”又对耿云霄道:“照看好他。”

  耿云霄皱眉道:“你怎么还不走?”

  他便恭谨地对两人抱拳一礼,微笑道:“此去一别,恐怕今生再无缘相会,保重。”

  耿云霄别过头不语,只江天何按住他手腕,定定看了半晌,道:“我送你。”

  “两人显眼,我自去便可,你们早些歇息。”他收回拳掌,掀帐看了一眼漆黑的远天,正欲迈步,江天何叫住他道:“剑带上。”

  百里初接过剑,再看一眼两人,终于转身离去。

  江天何在帐外站了许久,直到他身影在夜色中渐渐消失,才被耿云霄拉回榻边坐下:“你的伤还没处理是么?我看看。”一面说,一面已将油灯挪近,对着火光翻找起药箱来。

  江天何任他在伤处动作,只怔怔地出神,不经意被他力道惹得眉头直皱,忙拂了他手笑道:“我自己来罢,你心绪这般不宁,莫把我这皮肉伤变成骨伤了。”

  耿云霄退开几寸,任他自己包扎,又看了许久,忽咬牙道:“早知道就该拔了孙同的舌头,看他还如何得意!”

  他动作一顿,低头道:“原该想到的,此事早晚瞒不住。只是就算料想到了,又能如何呢。”

  “我早劝过你莫把他留在身边,你偏不听。如今这等状况,若是牵累到自己,牵累到靖远军和元帅府,该如何?你昨夜已见了那起人如何坑害你,如今又出这事,你再只想着旁人,自己的命早晚没了!”

  江天何只垂眸处理左臂的伤,待要咬着布头包扎,又被耿云霄伸手从口中夺过,放轻力道仔细打结。

  江天何默默看着他动作,许久才接过话头低喃道:“正因为看清了这些,我才不能让百里继续留在此处,否则……”

  “他既然走了,我也不管,旁人若要对你怎么样,先问过我再说。”

  他脱口道:“若——”若什么,却难以说下去。

  耿云霄抬眸看了他一眼,只见那双桃花瓣似的眼眸郁郁垂着,全无平日神采,便笑道:“以百里的身手,就算遇见了人,怕也难被留下,放心罢。你已伤成这样,便莫担心别的,只管照料自己,也好让他安心。”

  江天何勉强笑道:“谢了。”

  包扎毕,又收拾了药箱,耿云霄一面把玩那药瓶一面道:“今日的药吃了么?”

  “还未。”江天何接过他送来的一粒丸药,和着水皱眉服了,又听他道:“百里既走了,明日我再寻个信得过的人照看你饮食,别又吃下莫名其妙的毒物。林决不在军营,他那药也难得制,一切小心为上。——夜深了,军务有我看着,你先歇息罢,好歹养养伤。”

  他略应一声,躺在枕上迟迟不肯闭眼,许久又道:“或许不该杀那人。”

  “若留下又如何?让他学那使者胡言乱语么?百里与他有故都肯杀,你倒还不忍了。”

  他便不再言语,只睁眼望着耿云霄,偶尔转目想寻另一道身影,望不见时才恍惚想起,原来那人已走了。

  耿云霄坐在榻边,伸手将他双眼盖住,低声笑道:“睡罢。”

  他便放空心事,安稳睡下,其间似乎做了个梦,梦中情景已忘了,只醒来时一身冷汗,心慌得厉害。

  天还未亮,他不知现下仍是深夜还是将至黎明,低唤了声“云霄”,却不见回答,便知他已去处理军务了。他随手取了泉婴掀帐出去,恰见一队威虎卒往这边过来,道:“孙帅命将军往中军帐议事。”

  他道:“耿将军呢?”

  “耿将军已在了,正等您呢。”

  他便随威虎卒走至中军帐前,待要直接进去,守卫却道:“孙帅命诸将不得携兵器入内,请将军卸枪。”

  江天何往旁扫了一眼,只见耿云霄的红缨枪及旁人的刀剑都已被收置,便将泉婴递与守卫,自掀帐走了进去。

  才入帐,他便见诸将皆屏气凝神看着自己,孙宴面上似笑非笑,不知何故。他与耿云霄四目交接,见其神色亦带了犹疑,心下便猜到几分,略行了军礼,走至他身旁坐下。

  “诸将都已到了,便议事罢。”孙宴对身旁孙同笑道,“你来说。”

  “是。”孙同应下,往底下扫视一圈,笑道,“奇怪,怎么不见江将军平日带在身边那侍卫?”

  江天何笑道:“有事命他出营去办,还未归来。”

  “何事?”孙同追问。

  江天何正低头微笑,耿云霄已抬肘撞了他一下,笑道:“有什么不敢说的?你这伤纵便未及性命,总归是一军主将,优先养好精神也是应当。”

  他便笑道:“说来惭愧,因我武艺不精,昨日交战时负了几道伤,又见同袍重伤者甚多,便命军医先治他们。偏我那侍卫担忧我伤势,自己出去寻军医了,也不知现下在何处。”

  “是么?”孙同冷笑一声,又道,“那便说正事罢。我今日查得了一名定国将领的信息,诸位可有兴趣听?”

  诸将皆不答,他便自顾自道:“百里初——”才说这三字,江天何心里便一紧,与耿云霄对视一眼,又面不改色地继续听着。

  “百里初,永嘉二年——亦是定国旧历九年——生,重阴籍,五年前征为定军伍长,因战功卓著,一年便擢升至千夫长,为公孙明月部下。四年前定军侵袭我国,大败,主将公孙明月自焚而死,余部皆降,独百里初不知所踪,人或言其战死,或言其叛逃。”他念完这段话,又对江天何笑道,“江将军以为哪一种说法更真?”

  江天何道:“我从未听过此人姓名,亦不知其下落。”

  孙同冷笑道:“我没记错的话,那时迎战的军部正是靖远罢?回京叙功时,王上对你可是甚为嘉许呢。你与那百里初或许有过交集也不一定,不妨猜一猜他如今在何处?”

  他低头笑道:“这话我更不知如何回答。”

  孙同冷笑着看他一眼,拍手道:“带进来!”

  立时便有两名侍卫押了一人进帐,他心口猛地一突,再看耿云霄,亦是满目震惊——那人竟是早该离寨的百里初。

  他双手被缚于身后,身上并无打斗痕迹,只目不斜视地迈步进来,仿佛不曾看见江天何二人。守卫押他跪下,他身体昂然挺立,不肯屈膝一寸,守卫挥枪猛力打他膝弯,他便身体微晃,略换了角度,对着江天何垂头半跪。

  江天何愣愣看着他,半晌才转头急道:“孙将军何意?”

  “这人便是你贴身侍卫,名叫白礼,对罢?”孙同冷笑道,“我夜巡时见此人欲离寨遁逃,便捉了回来,江将军有何说法?”

  不待江天何说话,百里初已先道:“属下已解释过,只因少将军爱惜部卒,命军医先为重伤者治疗,自身伤势却只草草处理,属下不忍,便外出查探军医是否得闲。孙将军若不信,只管验伤便是。”

  江天何嗔道:“我已说了伤无大碍,你寻医做什么?平白惹出这许多误会。”

  孙同在一旁看着,冷笑道:“你们少装疯卖傻,清晨的事我可还记得!那人称你‘百里将军’,又说曾在你麾下,话未说完便被你们急急灭口。其人身份我也查了,正是四年前战败逃回定国的士卒之一,如今正归到南宫潜部下。你因身份暴露,故而趁夜逃离,我推演得可对?”

  那边耿云霄冷笑道:“他若想逃,为何不抵抗?”

  “我带兵捉他,他自然只能束手就擒。”

  “分明是他自知无罪,不愿抵抗罢了。你随便捉了靖远的人乱扣罪状,是因为昨夜没能把江将军坑害于双峰岭,转寻别的法子么?”

  黄峻喝道:“大胆!主帅审时度势,依军情派兵,又命孙少将舍命相救,何来坑害一说?你小子违抗军令,理应处斩,还敢胡言?”

  耿云霄怒道:“我靖远数千勇士殒命于此,我若不救,恐怕剩下的也早已没了!既命我在桑丘截堵司徒御,敢问岭外与黄将军交战的又是何人?你们判断有误,还不许我临阵应变么?”

  孙同忙斥道:“放肆!以下犯上,罪加一等!”

  孙宴听着他几人争辩,略咳一声,笑道:“都莫吵,我召你们来原是为了说这细作之事,不是讨论昨日战局的。”

  耿云霄冷笑道:“什么细作?孙帅若无证据,还是尽早将他放还我们,莫引起两军矛盾。”

  孙宴便对孙同笑道:“你继续说。”

  孙同冷笑道:“不敢承认么?我便举出一个证据,诸将自可判断真伪。”说罢拔出利剑,一步步逼近百里初,江天何起身拦住他道:“你要做什么?”

  “放心,我不杀他。他若真是细作,我还要好好审问一番呢。”孙同将他推开几步,剑尖直指百里初面门,“听闻百里初额上天生有一道金纹,对也不对?”

  江天何听了,刚要再拦,他已一剑劈下,百里初的红罗抹额顿时划为两段。剑风带起抹额与他额发,一道奇异的金纹赫然显在眉心。

  江天何张皇地望着百里初,只见他目光平静,一双黑眸似波澜不惊。

  孙同道:“如何,可还敢狡辩么?”

  只听帐中一声轻笑,却是耿云霄径直站出,对百里初道:“你平日好生懒散,如何在孙将军面前制服不整,被他看了胎记去?”

  孙同怒道:“此证是我审问降卒得来,你莫要信口雌黄!如若不信,我自可命人证上来!”

  他冷笑道:“若要害人,自然早早准备了虚假口供,那降卒为了活命,什么话不肯说?孙将军倒好以敌兵之言,来抹黑我军武士么?”

  孙同气急道:“被你们杀那人之话不可信,降卒之话也不可信,你倒来说说,到底什么可信!”

  耿云霄只冷笑不语。

  孙宴笑道:“此事原是探究这侍卫的身份,证据既有了,他便是敌国细作无疑,莫再把罪状引到旁人身上。”又对百里初道:“你受命探查我军军情,已传了哪些消息出去?如何传出?军中可有接应?”

  江天何急道:“他不是细作,还望孙帅明察!”

  孙宴看了他一眼,笑道:“江将军如此袒护他,原来你便是那接应么?”

  他脸色顿时一沉,正色道:“末将祖上三代将相,从来精忠报国,片刻未有通敌之心。末将虽不才,自少时随父从军,至今亦有八载,亲手所杀敌兵逾千人,护国之心日月可鉴。望孙帅勿听敌国离间之言!”

  孙宴笑道:“乃父江枫习多年力图革除旧军弊端,苦心经营靖远新军,我原以为他如此忠良之士,断不可能容你通敌叛国,谁曾想竟是如此情形。如今证据确凿,我虽爱惜你才华,也少不得忍痛割爱了。你也莫担心,待我回头禀明王上,他念及你祖上功绩,或可从轻发落。”

  耿云霄怒道:“白礼本就不是细作,天何通敌更是无稽之谈!孙帅故意牵扯江氏,是何用意?”

  孙宴笑道:“倒忘了还有一个你。你受他蒙蔽,本帅暂不怪你,往后莫被人迷了心智便好。”

  他登时怒目大喝:“老匹夫,你说甚?”

  “放肆!”孙同厉声道,“来人,把他押下去!”

  立时十余守卫持剑涌入帐内,将几人团团围住。耿云霄嗔目斥道:“我看谁敢!”守卫见他气势逼人,俱不敢上前。

  僵持之际,一直默不作声的百里初忽道:“诸位将军想必误会了,属下确不是定国细作,少将军亦未通敌。”

  孙同冷笑道:“你身份已昭然若揭,还要狡辩么?”

  他沉静道:“先不论我是或不是你所说之人,只论一点,我为定国传信之实证,孙将军可查得么?若未查得,何以说明我是细作?”

  “你定贼身份便是铁证,何需旁的证明?”孙同冷声道,“你且说,如何可证你不是细作?”

  百里初微笑道:“我若能证明,还望莫随意将罪名按在少将军与我身上。”

  他冷笑道:“自然。”

  百里初便倏地撞开身后押他的两人,起身扑在江天何身前,对他弯眼一笑,又往包围的侍卫撞去。侍卫忙挥剑刺他,他身形一转,恰将缚于身后的手腕对准剑刃,借势划断绳索,又一招夺了那人的剑,疾步闪至孙同身后,将剑刃抵在他脖颈。

  江天何与耿云霄同时惊呼:“百里!”

  孙宴亦惊呼道:“同儿!——放下剑,本帅饶你不死!”

  他沉静地看着帐中诸人,道:“孙帅欲以我为由,诬我少将军及靖远叛国,望诸位明鉴。今日我便以一人之躯,还江氏清白。”

  江天何慌道:“你干什么?把剑放下!我命你把剑放下,莫做傻事!”

  他展眉看着他,微笑道:“天何,这条命我还给你。”说毕把孙同往前一推,横剑于颈,决绝又悲怆地一划,登时鲜血飞溅。

  “百里!”江天何嘶声大呼,眸中泪水滚滚落下,挣扎着想去扶他。耿云霄死命拉住他,咬牙道:“莫去,求你,莫去。”

  那道身影伴着胸腔热血凄然倒地,一双眼仍直直望着江天何,似有细微的眼泪流出。不多时,那双眼便缓缓闭上,再也没有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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