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章
昆仑山主以身殉世那日，昆仑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雪，大雪连绵三日不止。
昆仑山首峰最靠里的那座亭阁内，素衣少女正伏在桌案抄写往生咒。
往生咒乃是凡间超度亡灵时所诵经文，于神祇而言并没有什么用处。
毕竟凡人若是死了，还能去酆都再入轮回道转生，是人是畜且看他们生前造化，由因果而定。
可若神死了……
若神死了，如鸿祯上神这般以身应劫，那便是连神魂一并消亡，再也不可能有来生了。
少女右手提着笔，左手轻置笔尖一旁压着纸，每写一字，左手指尖都会跟着往下挪大约一字的距离。
一字一句，一笔一划，她写得缓慢而虔诚，丝毫不为外界所影响。
直到最后一笔落下，抄经的人似是才察觉到远处的动静。
亭阁所在的院子本就偏僻，最是适合静心休养的僻静之地，也是鸿祯上神特意为她挑选的院落。
更遑论昆仑首峰是神的栖息地，世人拜神、敬神，渴望神之庇佑，唯恐惊扰神灵，平日里并不会有人来。
是以当她放下手中的笔，不合时宜的熙攘声在这本该寂静的午后显得极为嘈杂。
“小凤，那是什么声音？”少女微微侧目询问身旁年纪相仿的玩伴。
那也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瞧着要比她略微年长一些。同样的一身素色，额间一簇火焰印记，脖子上坠了个用黑绳串起来的琉璃一样的水滴状珠子，珠子内里蕴藏着一点朱砂。
朔风骤起，呼啸不止，将一院的梅花纷纷吹落，花瓣随风轻轻落在二人身上。
未被砚台压住的宣纸一角，也在狂风的挑衅之下不停起落，拍打着桌案。
事出反常必有妖！
少女凝眉起身，玩伴赶忙上前扶住她的胳膊，二人一同朝着大殿走去。
穿过回廊，少女正要拐弯，一道白色身影从侧方先她一步出现在拐角处，拦住了二人去路。
少年温润的声音自她头顶响起：“卿卿乖，不要看。”
声落，一只温热的大手覆上了她的眼睛。
但其实，他遮或不遮，结果都一样。
自魔物现世惹得天塌那日起，她的一双眼便因被瘴气侵染，再也不能视物。
终日以白绫覆眼，她已经渐渐习惯了黑暗，是以即便看不见，方才的一篇往生咒经文在她笔下亦犹如行云流水般顺畅。
她拽了拽少年的衣袖，秀眉轻蹙道：“桑祁哥哥，外面怎么了？”
后者瞥了一眼袖口处的血迹，下意识地想要藏起来，忽而又想起跟前的少女眼睛瘴气未清，看不到。
“没什么，是前来吊唁师父的客人。”少年轻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以示安抚。
待看到少女手上沾染的墨汁后，少年顺其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你今日抄了许久经文，应当有些累了，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不要，不要睡。”少女别过头，有些任性。
其实自从眼睛看不见以后，她的性子便收敛了许多，变得乖巧懂事。
而这一次，她却破天荒地反驳了他的提议。
少女咬着唇，脸色有些发白。
她固执道：“爹爹之前也这样告诉过我，可是等我醒来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更何况，爹爹殉道时连神魂都没有留下一缕，肉身自然也是留不住的。
少年哑然，双唇无声地几张几合，他想要告诉她，他与师父不一样。
可又有哪里不一样呢？
师父一生只此一女，自当是希望她能无忧无虑地长大，是以作为昆仑唯一的小公主，自幼备受宠爱，她也本应一直被大家宠爱着。
如今师父虽然不在了，可这，也是他的心愿。
“我不会丢下卿卿的。”少年如是说。
少女摸索着牵起少年右手，将二人尾指交叠在一起，笑意盈盈道：“那我们拉钩。”
“好，拉钩。”
“桑祁哥哥说话要算数。”
闻言少年沉默了半晌，正当对方疑惑时，他点了点头：“好。”
拉完钩，得了对方的承诺，少女弯起唇角笑了起来。
尽管白绫遮住了她的双眼，桑祁却好似能透过白绫看到她原本的模样。
从小到大，只要她笑时，眼睛总是会不自觉地弯起一定的弧度，像极了月牙。
也正是这样的笑，总是不经意间感染着她身边众人的情绪，是因为她，昆仑多了许多欢声笑语。
而这一切，或许都会在今日戛然而止。
少年在心中默默道了声歉，垂在一旁的手适时地掐了个昏睡诀。
猝不及防的睡意来临，少女嘴角的笑意尚未敛去，身体便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瘫软下去。
少年伸手揽住已经失去意识的少女，目光柔和。他抬起手，似是想要摘下白绫，再好好看一看她的模样。
他想将她的样子刻进骨子刻进灵魂里，如此，他才不会忘记她，不会忘记他们之间的约定。
可最终，他只是将粘在少女脸颊的梅花拈起，对着少女身旁那人唤了一声“凤溪”。
后者会意地点了点头。
凤溪幻出原形，是只毛色极为纯正的火凰，也是天地间最后一只金翎神凰。
少年动作轻柔地将怀中少女放到了凤溪背上，大抵是怕惊醒了已经昏睡过去的人儿，连开口的声量都悄悄放低了些许。
“带神女去蓬莱寻君先生，若君先生不在蓬莱，便去逍遥峰看一看。”
“凤溪，务必要保神女平安。”
凤溪颔首道：“公子放心，凤溪哪怕只剩下一口气，也定会将神女殿下平安带离昆仑！”
说话间，凤溪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自她开了灵智的那一日起，她就明白了自己的使命。
凤凰一脉生来便是昆仑神族的灵兽，作为栖梧族的最后一只纯血火凰，她将终生效命于昆仑神族最后的一位神女。
凤溪比神女年长了百岁，神女尚在襁褓时，她便陪在神女身侧。
虽是主仆关系，可神女殿下却从未真的只将她当成灵兽。神女曾说，她们二人自幼一起长大，凤溪就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凤溪永远记得神女说这话时的神情。
那时神女的眼睛还没有失明，三界尚且一派祥和安宁，神女的笑容就如那三月里的春风和暖阳，温柔而明媚。
那样干净、纯粹的笑脸，是在昆仑的这三百年里，凤溪见过的最为难忘的风景。
可如今，山主以身殉世，神女双目失明，昆仑前途未卜……
她不知道公子接下来打算如何，但她知道，保护好神女，是公子的心愿，也是她的使命。
没有再多做停留，凤溪展开了羽翼——
虽然尚未成年，但作为世间最后一只纯种火凰，她的翎羽简直漂亮极了！
双翼展开的那一瞬，昏暗的天际仿佛被火焰般的赤色划破了开来。
凤溪二人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桑祁再也看不到她们的背影，他才转过身子。
看着昆仑上空挥之不去的黑色瘴气，还有已经逼近大殿的一群不速之客，少年的眸光渐渐沉了下去，一同沉下去的，还有他的心。
师父不日前才刚刚陨落，尸骨未寒，这些人竟已就如此迫不及待了。
桑祁低吟咒语，祭出了一柄长剑。
长剑剑身萦绕着一层淡淡的白色光晕，银光闪烁，若有似无。
上古的十方神器早已在一次次的神魔之战中破碎得不成样子，神器的碎片散落四海，难寻踪迹。
桑祁手中的长剑，便是鸿祯上神借了轩辕剑的残片重新打造出的一方神器，沧溟剑。
“害怕了吗？”少年喑哑的嗓音与往日不同，以往清朗的声线在此刻听起来竟是有些冰冷。
少年脾性好，善于隐藏情绪，并不容易动怒。
若非沧溟剑与桑祁之间有所羁绊，知他心中所想，甚至都要怀疑眼前的少年是否被人夺了舍。
沧溟剑浮在半空轻轻摇晃了几下，似是在否认少年的询问，而后围着少年转圈，竟是有些像孩童一般。
“沧溟，若我今日注定难逃一死，你可会后悔认我为主？”
后悔吗？
作为世上最后一位上古神祇打造出来的神器，入世不过百年他便生出了灵智。
虽然不知为何，他身为千年剑灵却至今不能化形，甚至无法同他的剑灵前辈们那样通过言语与人交流。
尽管如此，他也已经比现存的其他器灵要尊贵许多。
不悔啊，他怎么会后悔。
他陪伴在少年身边已然有五百个年头，从最初的排斥到最后的接纳，没人比他更了解少年内心的坚韧。
虽然如若少年的身份曝光于世那一日，少年注定会被世人畏惧和厌弃。
可就算到了那一日，他也绝对不会后悔。
择桑祁为主，是沧溟剑发自内心的想法，是他心甘情愿。
桑祁握住沧溟剑的剑柄，提步头也不回地朝着大殿走去……
卿卿，桑祁终究还是骗了你，对不起。
等一切事了，我定会去寻你。
卿卿，等我。
昆仑那日具体发生了些什么，后世无人知晓。
只知自那日之后，昆仑神族便再也不复存在。
那是人间界现世的第五百年，上古时期的最后一位神祇牺牲自己的神魂，堵住了魔域通往人间界的通道，替三界免去了诸多灾难。
也是在那一年，那位上古神祇的首徒桑祁，被世人发现了他乃天生魔胎的秘密。
昆仑被毁，人间的百位修真者耗费毕生修为，终是成功将其封印关押起来。
而至于那位神祇的孤女——
有人说，那位生来便清冷绝美、风华无双的神女死在了那年冬日，死在那场昆仑之变当中。
也有人说，自己曾在蓬莱看到过那位以白绫遮眼的神女……
小神女站在烟雾缭绕的岛屿高峰，微风轻起，神女的衣袂和白绫飘带在风中翻飞起舞，她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却是再也不曾露出一抹笑。
总而言之，至此，三界之中再无神祇。
因着神族的灭亡，世间仙者寥寥，人间便掀起了一股修仙狂潮。
以打败桑祁后幸存下来的十几位修真者为首，共同开启了新的修真界，纷纷建立门派广收弟子。
以昆仑为宗门圣地所创的玄阳派，更是一跃成了修真界最大的修仙门派。
而因此前魔域之门曾大开过一段时日，许多低阶精怪吸收了魔域的灵气，妖族功力大增，不再畏畏缩缩。
还有少许魔物趁鸿祯上神布阵以神魂为媒介封印通道的间隙偷偷溜进了三界，却也为此付出了代价，重伤沉睡在人间各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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