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伊莱抓住查理的胳膊，将他拉下邢台，力气大到把这位国王拽了一个跟头。
“我们现在出发，我送你回星霜，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
查理像是头尥蹶子的驴使劲向后拖，抵抗道：“我不回去，我说什么都不会回去的！”
“您会在几百名骑士的守护下安然无恙的，我的陛下啊！刀剑无眼是真，可是自古以来贵族们在战争中的伤亡都是极小的，就算被俘虏也会成为谈判和索要赎金的筹码，更何况是您呢！”伊莱一口气不断地向他解释，“退一万步说，如果您被俘，爱琳殿下愿意拿整个国家换您回来的啊！”
“不……我会死的……”
伊莱像安抚儿童一般劝导，但他涨红的脸暴露了他的愤怒：“我陪您好不好，我保护您，就像保护爱琳殿下一样！”
“我只要回去就会被杀死的！”查理崩溃地大喊。
只要回去？只要回到军中就会被杀死？伊莱困惑不已：“谁会杀您？”
“菲力……菲力他会杀死我。”汩汩泪水从查理碧蓝色的眼睛中滚落，他和爱琳犹如一棵树上成熟的果实，如此相像，只是爱琳从不会露出如此软弱的表情。
伊莱的脑子飞速运转，说：“菲力和您关系不好，我知道，可他绝不是会对您下杀手的人啊。你们自小一起长大，您还是他最疼爱的妹妹的未婚夫……”
寥寥几语犹如魔咒，无形的刀在查理的脑中里翻搅，他哭得撕心裂肺，双腿发软跪坐到地上，哽咽道：“兰德尔公爵……死了。”
晴朗天空万里无云，却有一击闷雷在伊莱思绪中炸开，他松开拉住查理胳膊的手，任由他如烂泥一般瘫在地上，最坏的想法浮现心中。
伊莱怒不可遏，拔出腰带上的佩剑，挥剑指向查理的随行侍从，威胁道：“说，发生了什么。”
侍从的嘴张张合合，惊恐不已，伊莱怒道：“说啊！”
侍从看一眼匍匐哭泣的国王，声音细如一根欲断发丝：“那些极地野人太凶蛮了啊，于是小人陪陛下趁夜离开星霜右侧战场，让一个替身假扮成国王陛下坐在轿辇里……”
轿辇……伊莱的眉尾不禁抽动，在战场上坐轿辇吗？
“本以为可以蒙混过关，谁知道轿辇翻了，暴露了。后来……后来率领中锋的兰德尔公爵前来驰援，马匹被陷阱绊倒……”
伊莱心下如雪原般荒凉，厄诺吩咐下人带国王和他的跟班去住所休息，所发生的一切半个字都不能泄露。
“他不能回去了。”厄诺陈述。
伊莱旋身站到厄诺面前，逼视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海石城城主的胸口，说：“我要你们严防死守，国王禁足在此，哪都不许去。”
“那你呢？”厄诺看着伊莱颤动的瞳仁，犹如沸腾的海水。
“我带来的人全会留在这里，国王事关重大，我不可能将他彻底托付给你。”
“那你呢？”厄诺重复问题。
伊莱步履匆匆，在转身时抛出回答：“我去星霜。”他的尾音飘散在海风里。
经过潺潺细流和茂密森林，眼前的景色变为大片平原。露营时，伊莱的手摸到地面，沾满泥泞。
“没下雨啊，怎么这么湿？”伊莱困惑道。
约书修士在一旁喂马，回：“冻土和冰层融化出来的水。”
伊莱本想独自前往星霜，出城门时碰到了约书修士，他强烈要求一同前往。
伊莱告诉他自己是要去战场，路上也极有可能遇到土匪和逃兵，种种危险说了个遍，约书修士像这海边悬崖的石头一般固执，只说：“大人，让我回报您吧。”
兰德尔死了，军中不会配备神职人员，伊莱考虑到这点，答应了约书修士的请求。
“你什么都不欠我的，其他人也是。”伊莱升起篝火，长柄木汤匙搅拌铁锅里的红酒。
“可是我们每个人都感激您，公爵先生。”约书修士问，“难道您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得到或者亏欠吗？”
伊莱在他眼中看到了虔诚，移开视线，说：“不是。”
“我愿意追随、侍奉神宠爱的孩子，海石的子民皆是。”约书郑重地说。
星辰闪烁，茫茫原野，约书诚恳地请求：“让我看看您的后背，可以吗？”
伊莱脱下皮夹克和羊毛衫，篝火噼啪作响，他右侧肩胛骨连接脖颈的地方已经愈合，留下一片凸起的暗红疤痕。
“那天晚上，光芒就是从这儿发出的吗？”伊莱问，他感受到约书粗糙的手指滑过他的脊背，像在临摹什么。
约书的声音微微发颤，难掩激动之情，说：“这是神的赐福，您是神的使者。”
手指滑过的地方在橙色火光照耀下显露奇异纹路，勾勒出一片飞鸟羽翼。
“神的使者？”伊莱扭头，投出疑惑的目光。
“对，信徒是神的仆人，就像我一生为宣扬海神的伟大而走遍大陆。而神的使者是神的朋友，他要握住神的手，陪伴其从出生到灭亡。”
风吹得有点冷，伊莱穿上羊毛衫，问：“那我这个是什么神的啊？”
“大地母神，她的凤凰金羽。”约书说。
“可是……可是……”伊莱结结巴巴，“我不信教诶。”
伊莱从来不迈进圣堂门槛，没有给圣堂点燃过一根蜡烛。现在的情形就像突然有个穿花裙子的小姑娘叫他爹，可他连她妈面都没见过。
“问题在于，您的赐福印记只有半个，”约书隔着火堆看向他，火苗在他眼中跳动，“我所了解到的传说，使者都拥有完整的印记。”
使者不使者，神不神的，不都得在这荒野里吹冷风吗？伊莱这么想着，盛出热红酒，分给约书一把坚果，说：“小心您的胡子，修士先生。”
修士“诶呀”一声发现自己的长胡子末尾已经被烧焦了。
他们休息一夜，骑马奔驰一整天，到达插满翡翠军旗的营地时约书修士已经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伊莱和守卫打了招呼，便放他们进营。
伊莱搀扶约书修士，注意到他大腿的裤子因为长时间骑马已经被磨破了，轻声道：“您先去营帐休息吧，是我赶路太心急了。”
守卫带约书修士离开后，伊莱放眼这片排布有序的营地，轻车熟路朝正中心的营帐走去，一路经过挂满翠绿铠甲与闪光宝剑的营帐。
“公爵先生，”面熟的金发绿眼青年叫住他，“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伊莱舔舔干涩的嘴唇，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说：“我来见菲力。”
“他不见客。”青年说。
不见客。伊莱手指局促地蹭了蹭马裤。
青年敏锐地察觉出什么，一只手伸出来比在半空，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您和菲力公爵是很好的朋友，大家都知道。”
兰德尔死后菲力继承爵位，如今变成菲力公爵，他们倒是叫的很习惯。
“菲力在哪？”伊莱问，身旁路过几个穿甲胄的士兵，都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
青年开始后悔搭话这个行为了，搔着后脑勺说：“公爵先生要守灵七日。”
“七日？”伊莱眉头紧蹙，睁大眼睛，“七日的军粮就这么浪费了？万一敌军打来怎么办？”
“金砂城传统，子女守灵七日，一直如此。”
不远处传来少女的声音，伊莱一转身看到凯茜小姐哭红了的眼睛。
身穿纯黑裙服的少女只有手中攥着一块褶皱的蕾丝手帕，像是预防时时落下的眼泪而准备。
伊莱跟随凯茜的脚步，来到一处广阔的木头长厅，这是他们到此扎营后新搭建的。即便墙壁和大门铺满挂毯，也能闻到从里面透出的浓重的熏香味。
“伊莱，请你劝劝我哥哥，现在不能守灵七日啊，金砂城守灵时会在死者身下铺满寒冰，可现在哪有冰啊……”凯茜焦急地说。
她像只受伤的小兔，伊莱张开手臂拥抱了她，贴着少女卷曲的金发，说：“我很抱歉。”
“真心感到悲哀的人不多，您一定是其中一个。”凯茜轻轻推开他，“去劝劝菲力吧，他在干傻事。”
伊莱掀开挂毯，走进长厅时理解了凯茜的话，即便是浓重到呛人的熏香与花草也无法掩盖尸体的腐臭。
燃烧的香草灰漂浮在空气中，身穿铠甲的菲力站在红木镶金棺材前面，宝剑戳进地面。
“菲力……”伊莱唤他一声。
那像雕塑一般的男子动了动，扭过头，神情黯淡，问：“你抓到查理了吗？”
混杂着死亡味道的熏香呛得伊莱捂着嘴咳嗽几声，他喉咙动了动，低着头说：“没有。”
菲力两步跨来，冰冷强悍的铠甲闯进伊莱的视线，他被提起前襟，质问：“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伊莱视线躲闪，无可奈何抬眼看向菲力，说：“我很抱歉。”
“你找到他了，你把咱们的国王藏哪了？”幽绿的眸子闪动疯狂的光，他呼出的气息混杂空气中的恶臭喷洒在伊莱脸上，“带他回来！”
翠色铠甲撞到伊莱的佩剑，叮当作响，伊莱说：“他不能回来，你会把他栓在马后拖死的。”
“我们还是有默契的，”菲力露出一个比哭泣更悲伤的笑容，松开伊莱的衣襟，“然后你用我们之间的默契伤害我。”
菲力再次面朝棺材，他光辉残酷的父亲大人穿盔戴甲地躺在里面，面孔腐烂。
“我不想伤害你，菲力，我来这里同你并肩作战。”伊莱言真意切地说。
菲力冷哼一声，说：“你们每个人都说不想伤害我，下一句就该是我没有办法。躺在这里的这个人也是，我讨厌他，甚至憎恨他，但当他死后我意识到我还是爱他。”
菲力的眼眶干涩，说出的话却让伊莱鼻酸。
“瘟疫肆虐时，兰德尔公爵将患病者集中关进仓库、地窖和马房，再用一把火烧掉患者和病毒。伊莱，他封城杀人，让金砂幸免于难，再让每个人都恨他。”
“我的母亲就是这样去世的。公爵夫人像个乞丐一样被关进地窖，公爵老爷高高站在塔楼监视这个过程，他连眼睛都不眨。”
“伊莱，你知不知道金砂付出了多少还回城中数万人命的？”菲力隔着空中烟尘望向伊莱。
伊莱凝滞片刻，艰难回答：“我知道。”
“你知道，可王室不知道。他们把铁鹰军团的垂死征程当成荣耀，把幸存的人民当成待发射的弩炮。”菲力扯起嘴角，语调冰冷，“咱们爱琳殿下沉迷战争，她不会在星霜止步，她还要向流焰拔剑，为了所谓的王室尊荣。”
“拥王之战，王却逃了。”
伊莱辩解：“我们需要统一王国。”
“我从不贪生怕死，但我受够了牺牲。”菲力眼角鲜红，像盘桓一滴血，“我父亲许诺出征星霜，我会完成他的遗愿，但我不会再为薇尔凡拔剑了，这是最后一次。”
“你需要冷静，菲力，我知道你很痛苦，但现在绝不是做决定的时候……”
菲力高声传唤来仆人，仆人拖着一把沉重的青铜巨剑走进营帐，挂毯刚搭到他肩膀，仆人就干呕了，他使劲咽回去，将巨剑扔到地上，菲力示意他下去，仆人一溜烟地离开长厅。
“‘拥王之战’，可笑，拿着你的剑，去为蠕虫一般软弱的国王挥舞，去为战争狂魔一般的公主赴死吧。我在这待够了，七天太长了。”菲力抛下伊莱，走出长厅。
伊莱踟躇一会，捡起巨剑，那把一般人双手都扛不起来的青铜剑在他手中盈握如美人的腰肢，追出营帐，紧跟菲力的脚步。
菲力猛地停下，抛出绝情的话：“离我远点，我不会再给你利用我的机会了，还记得那三千骑兵吗？”
如一把尖刀刺入心房，伊莱再没有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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