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第二天醒来时天已大亮。少暮洗漱完毕后便开始准备早餐。自念寻来了后，这厨房使用频率也高了起来。
他把米洗好先熬粥，同时还蒸了馒头，煮了鸡蛋，又打了一碗豆浆。再从冰箱里拿了点虾皮和笋丝作下粥菜。
念寻来到餐厅时，早餐已经准备得一应俱全。
“你这几天身体没恢复，还是吃得清素些比较好。”少暮说。
念寻并没有多大胃口，只就着鲜爽的笋丝喝了几口白粥，便放下了碗筷。少暮也不逼她多吃，将削好的苹果递给她。
“一会儿我们就一起去一趟商场，把需要的东西都买齐了。”
少暮话还没说完，念寻刚咬了一口的苹果哐当砸在桌上的空盘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抬头瞪着少暮，像被冒犯了似的，也不去捡掉下的苹果。身体明显对峙僵硬起来。
少暮微微一惊。他再说话时，念寻便全然回避。
他愣了愣，“那，我就自作主张了？”
不等念寻回答，少暮便出门去了。
他知道该怎么做了，因为他看到了她眼里那一瞬间的松弛。
他早该意识到的，认识她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她现在的状态，任何压迫感都会激起她强烈的反应，干嘛还带她去人多的场所？带她来家里是想让她卸下戒备，不是让她感到局促的。她已经被生活逼成这样，他还凑什么热闹
少暮不记得自己已经多久没有逛商场了。他推着购物车来到生活用品区，买了棉质的卡通睡衣睡裤，拖鞋，袜子，毛巾，牙刷。又想起刚才念寻那像受惊吓的猫一样警觉的眼睛，止不住心里泛起酸意。
少暮在护肤品区犹豫了好久，最后拿了一瓶水乳和一瓶面霜。接着他又走到内衣区。面对一排排五颜六色张扬的女性内裤和一只只挺立的文胸，他不免一阵窘迫。那暴露的商品广告图更是让人脸红心跳。但这是非买不可的必需品。他挑了几套图案可爱的内衣裤放进推车内。看看差不多了，便走向收银台，半路又提了一箱牛奶。
正排队等待付款时，少暮看到前面一个女子买了一堆的卫生巾，突然想到念寻也是需要的。于是他又转身走出队伍，找到卫生用品区。可面对眼花缭乱五花八门的商品，他真的是无从下手了。什么日用的，夜用的，量多时用，量少时用，超长的，超薄的，护翼的。连卫生巾也能做成如此高端时尚？其中不乏设计新颖美观，包装画风可爱萌哒的产品。有些品牌看起来还特别有爱有个性，创意很贴心。少暮尽量回忆以前佳慧用的是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一个正在对面添货的服务员见一个老男人在卫生用品的货架前，把面前的卫生巾几乎都摸了个遍，便不出声盯着他看了好几眼。最后少暮把每个产品都拿了一些，专门挑的价格贵的。
想想买得都差不多了，少暮这才推着满满一车去结账。路过玩具区时想起念寻紧紧抱住被子的样子，就抓了货架上一个绒毛熊放进车里。最后又往车里放了一些膨化零食。贝贝最爱吃这些垃圾食品，想来念寻也会喜欢的。
当少暮把大包小包堆到念寻面前时，她还是没有说话，眼神却是饱满的温柔。她直接抱起小胖熊搂在胸前，嘴角上勾。
不知不觉一周过去了。念寻还是拒绝别人靠近，冷漠得有些令人陌生。除了吃饭时会走出房间，其他时间她都只窝在卧室床上，异常安静。和少暮每天的日常对话都是“哦”，“没有”，“嗯”，几乎没有说过完整的话。少暮刻意不去过度安慰她，一如平时的正常相处。
不打扰才是对她最大的尊重。
这天晚上，念寻洗漱完了从浴室出来，正想又躲回自己的卧室去，抬眼看见少暮在沙发上发呆。
她停住了脚步，身影在灯光下愣了一愣，转身走到客厅，在少暮面前站住。
少暮抬头时，念寻漆黑的眼睛就在眼前。
“你，犯病了？”她轻声问道。
这是她来家里后第一次主动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
少暮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下一秒马上想起他告诉过她自己患有抑郁症。当初这么说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怕她把自己圈在苦难里深陷不拔，只好承认是他需要她的帮助。而当时她眼里由冷漠转为关切时闪动的光亮证明自己的决策是对的。其实少暮最担心的是怕她扩大不幸，从此仇恨人生，把自己推入死胡同。而以念寻的个性，绝不可能会接受任何怜悯。任何时候，她需要的绝不会是同情，任何时候，她要捍卫的都是她的尊严。那么，不着痕迹地让她被需要，既顾及了她的自尊，又能悄无声息愈合她。但是那次说过后少暮自己也忘了。
他的确是患有轻度抑郁，但还在可控范围内。所以他当时的说辞也算不上撒谎。
但是现在，念寻立在他面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虽然只问了一句话，但她眼里的不安和关切却没藏住。
少暮责问自己：以掀开自己的伤口来博取同情的手段是否可耻？
念寻见少暮不说话，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因为他之前说过，只要她陪着自己就行。现在她果真乖乖地执行着她的任务。
“我没事。”少暮轻声道，“你呢？你怎么样了？”他转移话题。
“我？”念寻开始接话，“我已经好了。”
她停了停，看着少暮，像有事要说，“我”
“嗯？”
“我想回去学校上课。”她说。
看到少暮不安的眼神，猜到他想要说什么，她马上接着说，“我已经准备好了，我没事了。谢谢你的”
她不知道接下来说谢谢你的什么，最后说了一句：“谢谢你没有打扰我。”
少暮一愣，马上笑了。她哪里知道他那是不敢打扰啊。她果然还是很介意被人同情，被视为不幸。
“但是很抱歉，我打扰到了你。”她歉意地说。
“我随时欢迎你的打扰，因为我需要被打扰。不然可能真的好不了。”少暮笑着说。
念寻也抿嘴微微一笑，马上感到肌肉极不适应。她似乎忘了怎么笑。
少暮决定继续趁势装病。这个骄傲敏感的女孩刚刚父母双亡，到了一个生人家里，难免会生出寄人篱下的感慨。只有让她感到被需要，才能使她真正安心住下，慢慢疗伤。
“念寻，谢谢你陪我，我也感觉好多了。”他说。
“我？”念寻睁大眼睛，“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啊。”
“你不需要做什么，只要有你在旁边就行。这段时间我的睡眠也明显改善了许多。”
少暮说的是实话。挂念的人就在身边，灵魂的缺口已被填满，精神便踏实安稳了许多。
“那”念寻还是不太能理解，“那我在这里，会不会影响到你？打破了你的生活，我”
“不会不会！恰到好处恰到好处，刚刚好。”少暮马上解释，“抑郁症患者与身边人的关系是既不能过度打扰，又要适度干扰。过度打扰会诱发他们对外界的恐惧，适度干扰是避免他们与外界完全隔离脱节。所以我刚才说我需要被打扰，不是开玩笑。”
念寻听得很认真，“那，那你发病时是什么感觉？”
“像被全世界抛弃。”少暮说。
念寻的表情都写在她脸上了。她眼里的天性慈爱的光芒，让少暮第一时间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少暮不自觉闭上了眼。那个自己曾经最爱的女人离开家以后，很快和别人有了自己的孩子。父亲钟有福去世后她有来看过他，还拿过几百块钱给他。后来他结婚，她不知道哪里打听到的消息，也来看过他。对他说：“阿原呐，有自己的家了，真好。好好过日子啊，别惦记我，我过得挺好。”
她还是那么好看，一点都不显老。只是她所有的美好温柔和亲切都不再属于自己了。他为她攒的棒棒糖早就融化了，被他扔了。
她过得确实挺不错。她的孩子很有钱，对她也很好。老了以后，她就住在儿子买给她的别墅里颐养天年。而他，什么也给不了她。
她当初离开他们就是为了追求幸福生活，她享受到了。这好像也并没有错。少暮终于把心中多年的怨恨彻底放下了。他和她的缘分，只够互相陪伴短短的几年。
但是刚才念寻的表情竟然使他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她。
“你，现在又不舒服了？”
念寻没想到少暮会有这样的病，以前从没听他提过。
“哦，没有！”少暮睁开眼看到念寻打结的眉头，马上回过神来说，“你在旁边陪着就好多了。”
“念寻，”少暮坐正身体转过来对她说，“在我这里住着，就当成你自己的领地。任何人都不会来打扰你，我也不会来干扰你，你是自由的。我们俩个人住在这里，互相贴近又保持距离，互相关心又互不打扰，互相尊重又互相独立。这样可以吗？”
念寻的眼睛顿时清澈了，眼神不再回避，嘴角微微一勾。
她当然需要独立的精神空间为自己留存最后一丝尊严。她的难堪绝不愿分享给任何人。她不需要怜悯，不想麻烦别人太多也不想亏欠他人太多。越是狼狈不堪弹尽粮绝的困顿时刻，她越把铠甲牢牢裹紧，选择离群索居，拒绝被人看到。此时少暮的话正好打消了她的顾虑。如果他的病真的需要陪伴，自己倒是愿意在他这里继续住下去，她心想。
“前面说到去学校上学。如果你真的准备好了，等寒假结束你就去学校吧。如果不适应就再回来。”少暮说。
他知道，只要是她提出来的，一定是她深思熟虑过的。他除了尊重她的意愿，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我准备好了。”念寻回答。
“我指的是这里准备好了。”少暮指了指心。
“对，我指的也是这里准备好了。”
念寻也指了指心笑起来，露出整齐的牙齿。
许久没有见她笑过了。想不到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竟是如此迷人，如青草般香甜，如甘泉般清澈。
“还有，你要不要抽时间回自己家一趟，把该带的要用的东西全都整理过来，我陪你一起去。”
念寻半天没有回答。
也许她还很抗拒那个地方，情感上不愿意去面对过去。
少暮正想说算了，只听念寻说：“好。”便再也没有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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