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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春夜


陈嘉策的交接文档在她提交辞呈的第二天就被发到了老板邮箱里,从立项到规划timeline、每个环节的对接人、每个模块的负责同事,一一列得清楚。接着就是周末和积攒两年没用过的年假,她似乎憋足了一口气,下定决心要与世隔绝,不接他的电话、不回信息,青天白日的,整个人从世上蒸发。

        陈立潇知道她住在哪里,九十年代建的老破小,电线低矮裸露、车道拥挤,他在车里坐了一晚上,挪了四次车位。

        这是三十岁以后少有的通宵体验:光是从地平线处慢慢亮起来的,大约五点钟,天穹呈现惊人的紫色;六七点钟,陆陆续续有老头戴着毛线帽出门晨练,一把宝剑抖得哗啦啦响;八点,赶早市的老太太们就提着小葱拌豆腐三三两两回来了,依然不见陈嘉策。

        陈立潇钻出来站着抽烟,突然想,要是在这里猝死,不知道许曼会不会来参加葬礼?

        可能会吧,并且雇佣五个老头,排成一排对他的遗像吐口水。

        他决定就此收手。

        这个点公司还没人来,整层办公楼安静得能听到闹钟走时。陈嘉策的工位靠窗,显示屏前面放了一个巴掌大的陶瓷猫咪,前两年她从日本旅游带回来,说觉得可爱,放在办公桌上心情好。

        陈立潇看了一会儿,伸手把这个小玩意儿抄进了自己兜里。

        “你这么早来上班?”

        章贺不知从哪冒出来。站在春日明媚的阳光里,某种恶意伤人的欲望像一口浓痰卡在了陈立潇的喉咙里,他突然很想给这张老脸来两个大耳刮子,或掐住他的脖子,把这颗脑袋上日益稀疏的头发一根根拔掉,就像小时候看妈妈处理猪肉,拿镊子揪表皮上没拔干净的鬃毛,一种咬牙切齿、十足耐心的折磨过程。

        “你也挺早啊。”

        “刚送我老婆去体检。”他的手指伸到陈立潇鼻子跟前,“你昨晚没睡好?脸色很差啊。”

        “还行。”

        “打算什么时候办席啊?你和许曼。”

        陈立潇的手还插在口袋里,指尖轻轻摩挲着陶瓷猫咪的耳尖。

        “许曼没跟你说?”

        摊牌的过程比想象更顺利。没有任何争执,许曼只是要求他不要毁掉双方家庭的假期,她甚至开车送他去机场,在收费站等待通行的时候,冷不丁说:“我没看走眼。”

        “什么?”

        “你早就看上陈嘉策了。”她侧过头来,笑吟吟的:“我有我的问题,但你是个伪君子,这点没人反对吧?”

        他对此并无异议。

        “你喜欢嘉策什么?”没等他交待,她又自问自答:“我知道,喜欢她天真、活力、充满希望,喜欢她和你不同。人倾向于爱上和自己截然不同的对象,因为自我厌恶。不过我以前没想到,你也有这样的弱点。”

        “随你怎么说。”

        “你因为这个喜欢她,完全没问题。可是她跟你不同。”许曼在航站楼门口停下车,“我们打个赌。”

        “……什么?”

        “你得不到她。”

        章贺的嘴唇一张一合:“年轻,漂亮,对于婚姻,既不充分也不必要;重要的是理解和互相支持。”

        如果是许曼,她会巧笑倩兮地敲打:哎呀章老师你怎么跟我爸似的,才几岁啊老气成这样?陈嘉策呢,陈嘉策会盯着他看一会儿,面无表情、但很不解的样子,然后说,我想这应该不关你事。

        但陈立潇是陈立潇。他谁都不是。他不会和任何人起正面冲突,任何偏激的、情绪化的事,都不会发生在陈立潇身上。所以他只是笑笑,说我知道。

        算上周末,陈嘉策总共有五天假。陈立潇在假期的最后一天又去了趟她家,这回长了个心眼,打车到路口提前五百米就下来步行,拐过一个弯角,她家的灯遥遥亮着,像夜航中的灯塔。

        楼下有门禁,陈立潇站在十米之外抽掉一根烟,边抽边想该用什么话术骗她开门,尚未确定解法,这人自己迎面就走了过来。

        她套了件宽大到略显不修边幅的卫衣,胸口印着信川大学的英文字,是去年去学校秋招宣讲时统一发的。黑框眼镜遮不住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头发盘起,拿了个橡皮筋捆在头顶。手中提着的两个塑料袋塞满垃圾,映出外卖盒和啤酒罐的花纹。天色很暗,但陈立潇能分辨出她的脸色在见面的瞬间迅速阴沉。

        他就像狩猎中的狐狸,在兔子洞附近徘徊逡巡数夜,终于捕捉到猎物的踪影。

        有人小跑着跟上来:“干嘛呢?”

        陈立潇立刻认出这张脸来。那个在县城马路上拦住陈嘉策的毛头小子。他在楼下彻夜等待,而她蹲在出租屋里和这人厮混,点垃圾外卖、对着综艺粗俗地大笑,油光满面,不知日夜。

        然后陈嘉策的手指就伸进了他的指缝里。手掌心冰冷、潮湿,像从一场大雨里走来。陈嘉策和他十指交握,视线却依然落在陈立潇脸上:“你怎么在这儿?”

        他面无表情地下最后通牒:“跟你单独说几句话。你让他走开。”

        两人僵持了十几秒,让步的还是陈嘉策。容靖一步三回头地走向垃圾箱,路灯下的两个人,都看起来面目可憎。

        “你要什么?”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我听不懂。”

        “我要离开你。离开你,或者你离开我,都可以。”

        他眼里竟有怨恨。“你没有良心。”

        “我要是真没良心,就不跟你一刀两断,偷偷怀孕,安心做个金丝雀,等你结婚了、公司上市了,再去大吵大闹。”

        “随你怎么办,但你是成年人,你应该知道任何事情都有规则,你不可以说走就走。”

        她笑了笑:“所以你是最佳玩家,我不是。”

        陈立潇终于泄气。千头万绪,找不到着力点,他一头扎进去,看不到方向也没有解法。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或许一开始就不该逾矩,又或许应该在更早的时间点就和许曼分手。他没办法让时间倒流,只能努力解决问题。

        他的胳膊交叉,身体比言语更早作出防备姿态。“那个男孩子会不会太年轻?你觉得是什么好饼?”

        “他不是饼。”

        “你几岁了啊,他几岁?毕业了没有?毕业之后去做什么?家里是什么情况?能不能和你结婚?你是成年人,你有工作,说辞职就辞职?职业素养在哪里?会给其他人带来多少困扰?”

        声线依然稳定,咄咄逼人却似持枪射击。他很少这么激动,气喘吁吁,愤怒像夜半泄洪的水库,无声地奔流。

        “我说我们不是一类人,你不信。”

        “我听不懂。”

        “你说的那些,对我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她提起最后一袋易拉罐,“我要走了。你在我家的衣服,明天同城快递给你。”

        容靖从前面蹦蹦跳跳地过来,陈嘉策一步步往前走向她。她知道陈立潇没有走,她甚至能想到他现在的样子,脸上的纹路,生气时微微颤抖的眼睫,下意识抚摸指关节的小动作,记忆和幻想揉杂,在她一头扎进容靖怀里的瞬间,散落成漫天的星。

        容靖措手不及,顺势小心翼翼地搂住她,“怎么了?”

        一股微妙的花香包围着她,是玉兰花开了。热泪就不管不顾地从眼眶里漫溢出来。

        这时候陈嘉策突然想起刚和陈立潇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正好是春末夏初的时候,蚕豆上市了,她买来一大兜,在家用盐水煮熟,两个人坐在地板上就着啤酒边吃边看电影。《英国病人》,男女在战争年代的不伦恋以悲剧收尾,宛若一种不详的谶言。

        没有人给这段关系下定义,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又痛快得不像今生。得偿所愿的滋味过于甜蜜,她沉溺于其中,似夜半航船,远山如云,江水诡谲无声,暗礁潜伏在水下,等着船夫一个瞌睡,刺穿底舱。

        现在她抱着容靖,可这些事情没有一件能和他说,她也从未期待从他身上得到理解与慰藉。她想起容靖说他除夕夜在外面等她好久,那么空的山顶,应该很冷吧。也许她又做错了。沉溺欲望不能消解任何困境,只能制造更多的困境。

        一种迟来的痛苦像潮水淹没了她。陈嘉策突然觉得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瞬间从身体里离开了,烟雾一样飘向虚空,心里留下个巨大的洞,像纺织厂搬迁后,废弃宿舍楼的阳台,黑漆漆的一个大洞,风猎猎地从里面吹出来。

        “要不要回去躺一会儿?”

        她只是摇头。

        容靖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小声问:“要不我们去散散步?花都开了。”

        “容靖。”

        “嗯?”

        “……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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