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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鹡鸰·二


“你知道吗?先帝昨日夜间驾崩了!”

        “说句造孽的话,病拖了那么些时日,那两大点的儿子为了储位没一个省心的,走了倒也……”

        “嘘!你这个人!到底想不想活呢!?”

        “我看活不活都这样,不如死得早一点,早死早超生!”

        两个农耕村民在田垄间收割着庄稼,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到。入了八月的天分外晴明,风过处有丝丝凉意,本该是惬意的天气,这一年的风却总带着凛冽的寒意,只不过这寒意与风雪无关,与时局相关。这本该丰收的季节却因过分炎热的夏季导致收成无多,丰收季本该欢天喜地的农家人此时却说尽丧气话。

        这一年对天子脚下的临安城,尤其是平民百姓,可一点儿也不值得回味。

        城内的相师,城外的算子,说尽了讽刺时事的风凉话,寒风携着世情的凉薄刮进临安城的平民百姓的心里,皇城脚下的富贵乡子弟,依旧在醉生梦死中,不知死活。

        花杏的眼睛哭肿得似桃般,模糊泪眼中是母亲日益消瘦的脸颊,母亲凹进去的眼窝镶嵌着两汪绝望,对不久人世和时局混乱的绝望。花杏端着药的碗随着手的颤抖而抖动,风吹送泛黄的叶飘落汤药上,浮沉着花杏的心事。

        “阿娘……”

        花杏的娘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想要为女儿拭泪,却怎么也举不起来,花杏低下头,用脸颊碰母亲的手,一滴浑圆的泪珠顺着母亲枯瘦的手指流淌而下。

        “阿杏,不哭了……你阿爹去城里卖今早收的粮食了,他晚些就回来了,别给他看到让他难过……”

        花杏懂事地低过头,胡乱用袖子抿去涕泪。

        木门吱吱呀呀地被人推开,花杏的表哥又数月如一日般提着一包药材走进屋子,看到这一幕后连忙坐到床头。

        “姨妈,没事的……我已经把药称来了,吃了就要好了……”

        花杏的娘沉重地摇了摇头,脸上却有一种释然的笑,拍了拍花杏表哥的手。

        “姨妈不中用了……只是辜负了姐姐的遗愿,没能看到侄子欢欢喜喜地娶媳妇……”

        花杏的表哥身世可怜,小小年纪就没了娘,在父亲家受尽亲戚欺辱,是花杏的阿娘毅然决然将侄子接到家里,故虽不是亲兄妹,花杏与表哥也如亲兄妹般。花杏的娘这般憔悴,花杏与表哥心中的痛楚,自然谁也不比谁轻。

        “阿娘!”

        花杏叫出声,声音中满是痛苦。

        “姨妈不要这样说,姨父知道会更伤心的,我们一家人要在一起的……”

        表哥握紧了姨母的手,另一只手拍了拍花杏的背,勉强宽慰道。

        又一阵风,风力正强,吹动茅屋树林作响。屋内三人无话,只有流泪诉着各自的心伤。

        “最近……最近外边并不太平。你们都要听话,别总跑出去让你阿爹,你姨父担心,知不知道?”

        花杏握紧阿娘的另一只手,和表哥一起沉沉地点头应道。

        “阿娘这一生,能有你们,有你父亲,真的……真的很高兴……这是值得的一生……你们都要好好的……”

        表哥转过头,泣不成声地呜咽着,花杏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滴滴落在手中的药碗里,稀释着浓稠的汤药,那片渐显枯黄的叶子也因泪水的打落下沉。

        阿娘缓缓合眸,嘴角有安然的笑意。金风吹拂,窗外枝叶作响。花杏脑海里回响着那日算子说的话,心头忽地涌起一种恼怒,对命运的恼怒。极度的悲伤与恼怒交织着,花杏仰头哭着。

        “我要我的阿娘,我要我的阿娘……”

        表哥伸出手抱住浑身发抖的花杏,也低低地呜咽着。

        亲人离世的悲伤似融进秋风中,漫山遍野地传送着他们的悲伤。花杏的爹似是听到了这风传来的悲伤般,缓缓地推开了木门。

        阿爹手中无多的铜钱,寓意着今年秋收的惨淡,回报也是同样的惨淡。

        他本强行脸上扯了一抹宽慰地笑,希望让家里人看到能够心情轻松一些,却未曾想离那逝世的妻子,也只是一瞬间之遥。

        他的笑僵住了,炽热的泪夺眶而出。

        花杏和表哥不知所措,此时也喊不出任何话,怔怔地望着这他。阿爹扑到床前紧紧抱着阿娘渐渐发凉的身子,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唤回那远去的魂魄。花杏和表哥从未见过父亲哭,更不知这样一个坚强的男人,也有这样撕心裂肺悲伤的一面。

        一家三人,各自哭着各自的悲痛,不觉已日暮昏黄,渐渐入了夜。

        “姨父,阿杏,我去弄点吃的给你们……”

        表哥因极度的伤心,踉跄地站起身。阿爹摇了摇头,他哑着嗓音说。

        “我不吃,你给阿杏弄些来,你也吃点吧。”

        表哥心下知道姨父倔强,不好得再劝,便应了下来,像灶台走去。却听茅屋外乱作一团。

        “怎么了?”

        表哥对着外面乱奔的人大声问道。

        “快跑!成王带人杀进临安了!”

        “前面那个村被烧杀抢掠,都要死绝了!”

        这几个逃命的人对表哥吼完后,还来不及多说几句,就被士兵用刀枪捅杀。这几个着甲的士兵闻声看向表哥,持刀朝茅屋奔来。表哥向屋内吼了一声后便跑出院子引走士兵,寡不敌众,被士兵一刀穿过腹部杀死。花杏隔着窗子向外看,只见表哥捂着腹部,鲜血顺着五指间肆意流淌,须臾间,便倒身血泊中,田垄间血流成河。

        花杏的父亲瞬间回过神,将女儿抱起来,藏于后院粮仓的狭小地窖中。花杏愣愣地抬头看着一线光线下阿爹分外严峻的脸庞。

        “千万不要出声,一定要等到外面没有一点动静再探头,听到没有!”

        “阿爹!我出来,你躲进来,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花杏绝望地叫着,她的声音在颤抖,却看着那一丝光线被完全抽离,最后的景象是阿爹那双坚定的眼睛,花杏的眼前瞬时陷入绝望的黑暗。

        她隐约听到阿爹盖好茅草走出屋子,外界的喧闹声,许多人沉重的步伐,刀插进表哥腹部那般的声响,血溅出来的声音……她紧紧捂着嘴,目眦欲裂,愤怒与悲伤充斥着她的双眼。

        过了很久,花杏仍流着泪,双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就这样持续了几个时辰的光景,花杏却觉得自己在这寒冷狭小的地窖,挨过了一生。

        不知现在外界是何惨状,花杏逐渐听到自己要跳出来的心和急促的呼吸声,她脑海里是阿爹严肃的话语,是母亲最后的叮咛,是表哥惨死的样子,是田垄间泛红的水流。

        花杏伸出一只手,一点点挪开头上的石盖。那微弱的光线透了进来,除了空气中寒意愈浓的风,没有任何声音。她挣扎着爬出那逼仄的阴暗地窖。

        此时仍在夜里,村落却是一片死寂。

        花杏悄然地走了几步,在窗边窥视,确认屋外无人后走了出来。她走到茅屋,床上是尸身冰冷的阿娘,阿娘脸上还是那样淡然安详的笑。阿爹眼睛睁着,背上是巨大的血窟,他紧紧握着阿娘的手,床单上是大片干涸泛紫的血迹。

        花杏的眼珠要掉下来一般,怔怔地看着这一切,却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许是昨天哭了一日,已忘却如何哭出声,任由眼泪无声地肆意流淌。

        花杏跑到院落外,深夜的秋风带着十足的凉意穿过她的衣襟。她的心已在一夜间凉透。她跑到院外,不远处便看见倒在血泊中,满面痛楚之色的表哥。

        她不停地跑,似要逃离这人间炼狱。

        她大声地喘息,像是在一遍遍验证,这是否只是一个噩梦。

        花杏跑到那株大树下,两个简朴的绳木秋千在风中轻轻摇曳着,秋千下是死于残害的孩童,小小的孩子,嘴角是血,和求生的渴望。夜色如墨,秋千就那样晃着。

        “阿爹,你答应阿杏的秋千,一定要做哦!”

        “好好好,阿杏乖,做个梦就能看到了。”

        花杏闭眼,滚烫的泪珠顺着脸颊滚下,与血水融入这广袤的土地中,她脑海里还是此日前南郊的油菜花田,蝴蝶穿梭,秋千上是阿爹抱着自己的幸福,是和清池月行的乐园。

        “做个梦就能看到了……”

        花杏脑海里都是那年生辰前阿爹说的这句话。

        第二天她就看到了秋千。

        可这是她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或是说这就是醒来后将看到的景象。

        花杏哭着摇着头,她绝望地一步一摇地走着,脚边是一个个熟悉又带着痛苦的面孔。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徘徊了多久。

        东方渐白。

        城门沉重地打开,城内似与往常般,只是做了个寻常的梦。

        临安城内熙熙攘攘的人声传来,花杏失神地向城门走去。

        “临安南郊村里的人,昨夜里死的死,逃的逃……”

        城里的行人信步走出城门,似闲话家常般,描述着花杏身临其中的人间炼狱。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在府中过节呢……我说怎地好一个中秋夜,这临安城没往年般热闹了……”

        花杏不由得怔住,这些城内富人永远不知昨夜的成王的铁骑,是如何在这临安城郊肆虐,这城门外昨夜又扬起的是怎样迷人眼目的黄沙。

        “这可是个中秋夜呢……”

        花杏的眼泪从泛红的眼睛中流淌,溅起城门地面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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