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风起檐前
京都城外的护城河面上停靠着一艘精美画舫，现在夜已深，船中人好似沉睡在风雨中的江南水乡，轻歌唱缓，水声飘荡。亥时已过，大雨倾盆，仿佛夜空破了一个大洞，泼水的势头丝毫没有停歇。
画舫西北角的一间屋子还亮着微光，窗外阵阵雨声，屋内一灯如豆，昏黄的光线中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人默默小酌，等房门被人推开，他才放下酒杯，抬眼看着门口的人，淡淡笑道：“你们总算到了。”
门口立着一个女子，周身裹着黑色斗篷，下面隐隐露出水仙色裙角，怀中抱着一把琵琶。她的脸庞如同沾了雨水的白玉，瑶鼻檀口，精致小巧；在看到屋内人的瞬间，女子的神色是慌乱的，随即她身后出现一个男子，他亦是不可思议地看着屋内，进屋后他才对那面具人说：“你一早料到我们会来？”
面具男的一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酒杯上画着圈，低头道：“你们来灭我的口，不是吗？”
男子没有回话，沉默地立在女子身后，看样子他听命于她。
面具男此时笑道：“我很是不解，你们就这么担心我泄密？我一个堂堂大男人，又不是长舌妇人。”
“今日你去见过他了。”
面具男的指尖在酒杯上停下，抬眼看着说话的女子，她长长的睫毛在此刻的灯光下像一双蝴蝶，倒影在墙壁上轻微舞动，她继续淡淡道：“我也知道你是谁了，现在不是你死就是我们亡，这间屋子不能出去三个人。”
她像一只被雨水打湿了的鸟儿，连舔舐羽毛的时间都没有就快死了，看着面具男的神情绝望又凄美。
他看了一眼她怀中的琵琶，他们冒雨而来，除了她护在怀中的琵琶，浑身都湿了。他忽然垂下眼，觉得心脏某处很痛，望着一角桌沿，轻声道：“你也是青云子的徒弟？”
屋中其余两人同时一愣，那女子呆呆的看着面具男，没有回答。
“你给我弹一曲，我放你走。”
她轻声道：“我弹琵琶，会死人的。”
“小姐，让我来吧。”女子身后的人站出来，一点一点拔出佩剑，沉声道：“是我的过失，我一人承担。”话音刚落，他从黑暗中持剑迈出，面具男侧身避开后占据主动，昏暗的屋子响起一阵打斗声，女子一直立在原地，她的手握紧衣角，紧张的看着两人的动作。剑光过处，鲜血横飞，最后，自己的人倒在地上，口吐鲜血，因为有一桌之隔，她急忙跑过去，却见面具男一剑刺中地上人的胸膛，她看见这个身体猛地一抖便没了气息。
“顾二哥！”
她咬着牙跪在地上，泪水从眼角流出，脆弱的肩膀一直恐惧地发抖，面具男把剑从尸体的胸膛中□□，伤口崩出许多鲜血，她于心不忍，用自己的衣衫去堵那道血口，男子冰冷的声音从她的头顶响起：“他已经死了。”
她压抑着哭声，哽咽道：“我打不过你，你杀了我吧。”他一边擦拭着剑，一边道：“你给我弹一曲，我不杀你。”
“我不会给你弹，死也不会。”
“你不给我弹就永远死不了。”
她终于崩溃地坐在地上，盯着他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面具男收剑回鞘，随手摘掉面具扔在一旁，立在她跟前，看着她微微颤抖的下巴，便伸出手指将她的下巴勾起，小脸泪眼汪汪地瞪着他，他看了半响后忽然笑起来，不由得轻声道：“你的琵琶很普通，音色一定不好听，我带你去找世上最好的琵琶。”
她闻言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忽然被他一把揽住腰站了起来，她惊恐道：“你要对我做什么？我哥不会放过你的！”
“伊彻？”他的表情有些可笑，稍微放开她，见她可以站好，便继续悠悠道：“青云子的徒弟么，自然要用世上最好的乐器，杀人才痛快，我瞧你师兄的七弦琴就挺不错，是世上少有的珍品，那你知道世上最好的琵琶在哪里？”
“神经病！”
她气恼地骂，声音很小，一点气势也没有。闻言他一愣，又轻笑出声，忽然又把她揽在怀里，她正要发作，就被一个手刀拍晕过去，这邪恶的男人低笑道：“你再闹，会招来麻烦精的。”
屋内瞬间寂静下来，男子搂着怀中美人，眼神有些迷茫，透过波光粼粼的河面，又收回眼落在地上的琵琶上，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
一顶深色软轿在桂花巷的土路上落下，轿帘掀开，一个锦衣公子摇着折扇走下来，蹙眉看了一眼被湿漉漉的泥土弄脏的靴子，瘪着嘴一个劲儿叹气，“非要住这么个破地方，哪有一点当年的讲究！”
“稀得你来？”
懒懒散散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锦衣公子收起折扇，抬眼看去，一身黑衣的展霁撑着一支膝盖坐在墙头，手里还拎着一根狗尾巴草，看模样心情不太好。
锦衣公子正是梁岱，他注意到展霁衣角上的露水，奇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你居然这么早就起了，还坐在这儿看日出呢？”
展霁斜了一眼天边露出的半个太阳，将狗尾巴草叼在嘴里，抱头仰卧在墙头，无奈道：“也不怕你知道，我夜探七王府，一整晚没睡。”
“七王府？”梁岱闻言赶紧暗示自己身后两个心腹站远一点，片刻后不解的看着展霁问：“你莫不是找到什么线索，与七王爷有关？你先别乱来，我帮你一同想想法子再出手。”
“是听到了一点东西。”展霁喃喃道，却又闭着眼睛没说下去。
梁岱正在踌躇间，忽然跟前的门扉被里面的人一把推开，他一愣之余还有些不可思议，展霁这间破院子居然还有人在？接着就看见一个青衫女子笑盈盈地站在门边，抱着双臂靠在门框上，一双秋水眼眸，高挑纤细，清晨微风习习，将她腰间一根墨绿缎带吹拂起来，和着身后如墨长发，将这个破院子点缀得有几分灵动。
“这位……”梁岱眼前一亮，立刻暧昧地看着墙上的人问。展霁这才吐出嘴里的狗尾巴草，撑起身子低头看下去，正好对上楚菱的眼睛，遂沉声道：“卯时我归来，见你睡在我屋中，本来想将你赶出去，但是外面下着雨，我只好等你睡醒，现在天亮雨停，你可以走了。”
楚菱闻言暗自舔了舔牙根，望着那双澄净的点漆眼眸，心道这小子的心肠真好，她嘻嘻一笑，说：“我本来是个十分好相与的人，可是这次不能如你愿了。”
展霁皱了眉，翻身落下，站在楚菱跟前正色道：“楚姑娘，你到底什么意思？”
“楚凌逍走之前不是说有朝一日等你成为天下第一，就可以去找他了么？”楚菱松开双手，伸手拍了拍展霁的肩膀，被他微微避开，于是她笑道：“对不住了展公子，我必须找到楚凌逍。”
站在两人身侧的梁岱听了个半懂，这时问了一个他最想知道的问题：“敢问楚姑娘芳龄？”
“……”展霁莫名其妙看了一眼梁岱，而楚菱无所谓地笑了笑，看着梁岱说：“在下刚满双十，比你朋友大一岁呢，”她再转眼对展霁说：“不如你也称我一声菱姐，往后跟着我混，吃香喝辣快活自在。”
展霁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慢吞吞道：“吃香喝辣就能成为天下第一？”
“额……”楚菱被他噎住，想了想觉得他说的很对，继而改口说：“有菱姐我在，再不会让你受欺负。”
“小霁，你这是抱上江湖哪位高手的大腿了？”梁岱开玩笑道，闻言楚菱冲他嘿嘿一笑，摆手道：“谈不上高手，在下现在这点功夫，能混江湖就行。”
梁岱莫名很喜欢楚菱这好相与的性格，凑上去打算再热络几句，却见展霁抬脚朝院内走，将二人丢在身后，楚菱便又丢下梁岱追上去，问展霁：“昨晚你去七王府是想找叶楠风么？”她见展霁趴在井边喝水，无语道：“我见灶间有只葫芦瓢。”
展霁用袖子擦了嘴，起身对她说：“是么？没注意。”楚菱继续无语，见他的目光看着里面的屋子，她想到什么，于是笑盈盈地看着他，只见展霁没有回应她，而是径自朝屋内走去，留下一句：“我去换衣服。”闻言，楚菱挑了挑眉，抱着双臂靠在井边的半截枯柳树上，轻声叹道：“果真一把好心肠。”
“怪事，小霁居然说要换衣服，他还有其他衣服穿么？”梁岱挪到楚菱身边，看着紧闭的屋门摇头说：“我还是叫人给他找身衣裳来吧，楚姑娘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楚菱点头笑，说：“好啊，快去。”梁岱出了院子，屋门就打开了，展霁身上还是那皱巴巴的黑衣服，楚菱明知故问道：“找着了么？”
一语双关。
展霁静静地看她半晌，并未走过来，楚菱于是走过去立在柱子边，抬眼看着他笑说：“我年少出道时有句奉为圭臬的信条，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你可明白？”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展霁心中大动，却不多言，只是垂下眼，见他神情寂寥，楚菱微微一愣，正想说什么，这时梁岱正好进来了，手上拿着一套衣服，冲二人说：“我的人动作快，这就买来了，你……果然还穿着这倒霉的黑衣，快去换下来！”最后两句话他是对着展霁说的，展霁沉默着接过衣裳，见此楚菱笑着点头，推着他进屋说：“是呀，多好的衣服，一定贵着呢！这年头还有愿意给自己买衣服的朋友，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呢！”
屋门又关上，梁岱这才对楚菱说：“有趣得很，楚姑娘说的每句话都很有趣。”
楚菱挑眉，说：“不止有趣呢，梁公子。”
梁岱用扇柄挠了挠头，谦和道：“叫我阿岱就好。”
大雨过后，今日却是个好天气。梁岱又叫人带了饭菜来，几人在院子里东翻西找了三个凳子，却没有桌子，楚菱便提议围坐在那个灰扑扑的灶台边。
展霁换下那身黑衣，此时一身天青色长衫，横腰一根素色腰带，宽肩窄腰，高瘦挺拔，端得一副盘靓条顺。楚菱接连饮下三杯酒，笑道：“还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我瞧着你比五年前还高了些。”说到这里她又笑着瞅他：“哎呀，我又忘了，你不记得咱们从前见过。”
展霁缓缓咂着杯中酒，仍旧摇头：“确实不记得了。”
楚菱倒没什么情绪，仰头又是一杯酒，冲梁岱赞道：“好酒啊，果然京都地方好，美酒佳酿胜过江湖无数，这在哪儿买的？”
“云香楼啰！”梁岱见她喜欢，欢喜地又给她斟酒，说：“楚姑娘当真喜欢的话，喝完了我再带你去买。”
楚菱连忙称好，听见“云香楼”三个字便想到什么，捏着酒杯笑说：“听某人讲过，云香楼的醉香鸡是天下第一好吃。”闻言，展霁抬眼看了她一眼，梁岱一边拍他的肩膀一边哈哈大笑，说：“小霁，没想到你这话还对楚姑娘讲过，人家还记着，你却忘了，说你什么好呢？”
“说什么好？”楚菱沉吟片刻，伸出一根食指，眼眸亮晶晶地看着他们，说：“薄情寡义呗！”
“哈？”梁岱连忙摆手，笑道：“这词儿可不能乱用，他与伊霜小姐青梅竹马，金玉良缘，怎会薄情寡义！”
“伊霜小姐？”楚菱好奇，凑到梁岱耳边问：“是谁？”
梁岱正要解释，却见展霁脸色不那么好地放下酒杯说：“阿岱，今时不同往日，你别再拿我与师妹说笑了。”说罢他站起身，对同时仰头看着自己的二人说：“我有事在身，你们自便。”抬脚就朝院外走。
楚菱放下酒杯，抱着双臂靠在灶台上，望着展霁的背影，叹息般地摇了摇头。
转眼到了傍晚，破院子里的酒已经喝完，这时梁岱的手下像是有急事似的进来，欲言又止，楚菱便站起来，想了想笑道：“我还没喝够呢，得去云香楼再买几坛。”梁岱正犹豫着要不要做陪，见她已经朝外走了，摆摆手道：“天下第一酒楼，我随便问问就找到咯。”他便作罢。
这个时辰不是饭点，楚菱站在云香楼下望了一眼，立刻就后悔没让梁岱陪她来。她这人随时随地胡言乱语，经常瞎说一通好听话，什么跟着自己吃香喝辣的，其实她本质是一个实打实的穷鬼，连走进云香楼的底气也没有，遂作罢。她转身看了看，喜滋滋发现云香楼侧对面一家朴实无华的小店，一面灰扑扑的酒旗正招摇着，仿佛冲她勾引着喊：“快来喝吧，快来喝吧。”楚菱一边走去一边笑道：“在下这不来了么！”
小二很快摆上酒，楚菱喝了一口就皱起眉头，心道有钱人的生活过不得，从天上跌进泥坑里的滋味真不好受。不过不管这家店老板往酒里兑了多少水，也是她用钱买的，必须喝干净。于是楚菱愁眉苦脸给自己继续斟满一碗酒。
“果然是你这个妖女，总算让我找到了。”
楚菱抬起一张愁眉苦脸，在看到门槛外那人时，愁云立刻消退，笑道：“嗳！是你呀，肖愣子！”
肖令摸了摸腰间的皓月剑，握在手里看着桌边那笑盈盈的女子，皱眉道：“妖女，不许这样叫我。”说完瞪着楚菱，楚菱了然一笑，嘿嘿道：“别废话了，咱俩喝一杯，一洗前尘。”
“你也少废话，快给我比一场。”肖令没有进来，朝外退了几步，找准时机拔出剑，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这是铸剑山庄剑法的精髓所在，楚菱放下酒碗，迎着剑气迅速侧身，青色衣裙，青丝如瀑，高挑身影很快跳出这间小店，不知从哪里抛出几支银针，钉在肖令的剑上发出“叮叮叮”的声音，她气定神闲出手之间，还不合时宜地想起展霁的琴声，心道这声音还是不如七弦琴的声音好听。
“不许用暗器！”肖令察觉到她的走神，羞愤道：“你不是用剑的吗？！老使阴招干什么？”
“阴招？”楚菱闻言嘿嘿一笑，说：“肖愣子，话可别胡说，若使暗器是阴招，敢情在你眼里天下第一暗器门就是不入流的歪门邪道咯？”
肖令果然一愣，迅速被她套进去，摇头道：“我可没这意思。”
见他住手了，楚菱笑嘻嘻走上去说：“走，咱们喝酒去，不过这家就算了，不如我请你去云香楼喝酒，你付钱如何？”
接下来半个时辰内，肖令坐在云香楼中一直没想明白自己是怎么答应和这妖女一起来喝酒的，还是自己掏钱请她。楚菱悠哉悠哉喝着酒，夕阳西下，眼眸有些迷茫，望着云香楼外来往行人，忽然叹道：“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肖令看她半晌，不解：“什么意思？”
“……”楚菱迷迷糊糊地看他，又叹气，拿起酒杯发现空了，肖令便给她斟酒，听见她苦笑道：“肖愣子，你为何老找我打架？我是个女人哎，难道叶楠风连怜香惜玉这个词也没教你？”
肖令咬牙切齿：“怜香惜玉？你？你身上那些东西难道是用来绣花的吗？”他顿了顿，沉声道：“师父说楚凌逍是天下第一剑客，我是用剑的，找不到他，只能找你切磋。”
“……”楚菱打了一个酒嗝，听见脚步声在两人这桌不远处停下，她回头看见立在楼梯口的人，肖令也瞧见了，伸手将皓月剑拿住，目光有些兴奋，站起身道：“展公子来得正好。”
楚菱摸了摸腮帮，觉得牙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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