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耕织
兰景焕比他小好几岁，就算是黑风寨大寨主，是十里八乡都闻名的土匪头子，也还是个纯情的大男孩。只知道要把他捧在手心里，当亲媳妇宠着，脏活累活一概不让他插手，想方设法地给他带小礼物，哄他开心，把自己的屋子让出来给他住，就像小山雀求偶一般。
谢微实实在在地想过，若非他心里有人，再加上阵营敌对，恐怕早已沦陷。
兰景焕盯着谢微的笑容，怔了怔。
“小雨你要是个婆娘多好。”黑风寨头子突然大笑着感慨：“在这山上，我为王你为后，再给我生几个土匪崽子，岂不是天伦之乐。”
谢微：
张宜在一边：“噗。”
谢微：“你还笑！”
兰景焕有些不好意思，他毕竟年纪轻，才不过十七八岁，也是第一回追求一个男人，只知道看见什么漂亮东西就想起来他，要献给他看，其他什么多的也不知道。
谢微：“能否问问兰寨主，你为何落草”
只见兰景焕不依不饶，小孩子撒娇一样地别扭道：“喊我相公！”
谢微正正神色，像称呼兄弟一样道：“兰相公，你为何落草为寇？”
兰景焕撇撇嘴：“还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了。”
兰家本是猎户。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谢微两个发现，这山上落草为寇的人大多都是猎户，或父辈是猎户，家家都有几把好弓，都会利索地剥鹿皮和狼皮。
京中的富豪权贵有多喜欢这些平日见不到的东西，谢微是知道的。自打北莽跟大周决裂之后，没了便利的进货途径，京中的上好毛皮更是难求，往往捧着钱都得不来。
某汉宁格外喜欢狐裘，据说是私下里跟其他权贵家的妇人们拼了个团，拜托某皇商冒大风险从北莽偷偷走私毛皮，才得以天天换着花样穿狐裘，谢微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北莽关系与大周一直不好，更别提十几年前了，这京郊的猎户本该过得风生水起，怎么会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山上呢。
谢微问：“展开说说？”
兰景焕跟他们两个早就混熟了，不像情侣，倒像兄弟一般，一早就把他们当做自己人。他们识字，性格好，重情重义，知道许许多多民间典故和传奇故事，谢微没事的时候，还喜欢召集一帮小孩子在树林里，为他们讲传奇，有时还教写字，教三字经，百家姓。
他觉得，这两个人好似从天而降的神仙一样，是预兆着黑风寨做大做强绵延百代的吉星。
兰景焕又没什么心眼儿，还是个年轻人，直接和盘托出：“其实我爹才是黑风寨的大寨主。可他老人家前些年去世了，于是这寨主的位子就轮给我了。”
“当初也是我爹带着乡亲们上山的，记得似乎是先帝在位的时候，说是要保护京郊生态，禁止没有执照的猎户捕猎，但是办个执照要交一百两银子，还得有京城户口，还必须要跑这儿跑那儿办手续，那些官老爷一个个的都不给我们好脸色看，就好像他们天生比我们这些平民百姓高一等似的。”
“后来，没有执照的猎户连当街贩卖兽皮都要被关进大牢，出来之后不是被打得半死不活，就是腿残疾了，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我爹一怒之下，就领着乡亲们上山了。”
谢微支着下巴，凝眉思考一会儿，道：“这事儿我只知道个大概。想当初，只听说有猎户不愿意办执照被驱赶，以为是刁以为是另有隐情，却没想到，实情原来是这样。”
兰景焕哀哀叹了口气，开诚布公地说道：“说到底，谁愿意做土匪呢？可是在京城的时候，没人给我们做主，实在是走投无路。幸亏山下的乡亲接济我们，我们就顺带着帮他们驱赶山间野兽。也幸亏你们那日撞见我带着巡逻队，否则你们两个可能就凉透了。”
谢微：“是，这样深重的救命之恩，我记你一辈子。”
兰景焕：“嘿嘿，不用这么客气，嫁给我就好了。”
谢微：
到了夜里，这屋子只留下两个伤患。
被霸占了屋子的兰景焕，在这些日子里，都是去他兄弟的房子里凑合住。
他兄弟那里，正正好好有一张大木床，也有两个荞麦枕头，就连被子都是能盖得下两个人的。谢微起初还觉得未免太凑巧，一打听，原来是这兄弟过世的亲娘留下的，专门准备给他未来媳妇用。
反正这会儿俩人都十足年轻，也没有成亲，兰景焕干脆就厚着大脸皮享用了。不过，兄弟的亲娘生前就挺喜欢兰景焕这个娃，自幼看着他陪伴儿子长大，给儿子缝的鞋底，总是给他也来一份。
那是个不爱说话，格外腼腆的男人，和人一对视就先低头，老实得让人忍不下心欺负。兰景焕一直说他是二当家，其他人也喊他二当家，只有他自己，不说自己是二当家。
谢微起初还以为，他光风霁月，是嫌做山寨子里的土匪丢人，后来才知道，人家是觉得，自己从小做兰景焕的小护卫，哪里算得上二当家呢。
屋子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直到谢微两个确认了门外的人真的走了后，才打开话匣子。
谢微近些日子一直在沉思，现在屋里只有他和张宜，便不遮掩他的想法了：“先帝执政时，的确有许多弊端遗留，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不如想个主意，将黑风寨招安了吧。”
张宜轻轻道：“北大营和黑风寨可是血仇，您白天时，没瞧见他们对着一个上面刻着北大营的木头桩子，拳打脚踢吗？”
谢微叹了口气。
张宜冷不丁问：“伤口还疼吗？”
不提还想不起来，他这么一说，谢微还真觉得有点疼，不过这山上的蒙古大夫居然有点水平，他伤好得极快，大约再修养一阵功夫就能痊愈了。
这点小疼，比起之前结结实实挨老虎那一口轻多了，几乎可以忽视，但既然人提起来了，卖卖惨还是要的。
谢微皱起眉：“嘶。”
张宜立刻就有些着急了：“快让我看看！”
谢微继续装：“疼，疼得我都走不动路了。唉，若是落下个终身残疾，可怎么办呢。”
张宜沉思片刻，郑重地道：“我背着你。”
谢微差点憋不住笑：“得了吧，你自己伤还没好呢。”
“以后我都背你。”
“真的？”
“真的。”
“那行，等回去了，你得背着我绕御花园走一整圈。”
张宜正脸红着，心跳一下子快了许多，跟打鼓似的，止也止不住。
他一般不做出承诺，一旦承诺，就要做到，君子千金一诺，怎么能不遵守？
他只是想想，就觉得满腔都是膨胀至极的感情，情绪一激动，鼻尖都有些酸。
我，我背他？
我背着他，绕御花园一整圈。
所有人都能看到，宫人、大臣、太后，所有人，都能看到我背着皇帝走，那他们会觉得我不配吗，会觉得，得到皇帝深爱的我，是个下贱的东西吗。
可是
我宁肯别人觉得我是个低微到不值一提的东西，也想背着他走过这一生。
无论走多远、走多久，绕着不管哪里走一圈，直到我老、直到我死，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都想将我的心上人抗在背上，让他永远比我高，比我尊贵，比我能多得到一点阳光的垂怜。
我不想他的鞋底染上一层灰，不想这世上所有人都看不起他，不想让他受到一点点伤害。
可是，如今的我，真的可以做到吗？
在谢微面前，我只是个侍卫罢了。
假如，我是个更尊贵的人，更有权有势的人，是不是，就可以倾尽我的所有，来爱护他，照顾他，让所有人都不能看不起他？
手里没有权力，在命运滚滚而来的车轮之下，真的可以保护他安然无恙？
“开玩笑的。再说了，若真背，那也得是我背你。”
谢微调笑的声音打破了张宜几乎走火入魔的心思。
张宜：“为什么呢？”
“算上这次，你救我多少回了？”谢微在那边，举起自己能活动的手，在眼前数了个一二三四五，慢悠悠地道：“我欠你多少条命？莫说结草衔环，就算是让我拿命抵我，我也愿意。”
又稀里糊涂地过了一个月，张宜和谢微已经彻底融入伟大的黑风寨，过上了男耕男织的日常生活了。
谢微无比衷心地感谢，黑风寨这个穷得漏风的鬼地方，没有几件完整的衣裳给张宜穿。
张宜此时正在灶前生火做饭。
张侍卫长前段时间品尝过大寨主兰景焕、林公子谢微，还有这座山上所有能掌勺的人煮过的饭之后，默默把碗筷一搁，独自一人坐在山崖上沉思了许久许久。
因为那背影实在过于沉痛，似乎在那些堪称暗黑的饭菜中悟透了什么深厚独特的人生哲理，大家都不好意思上前打扰。
最终张宜痛定思痛，决定亲自出马，捡起自己起码两百年没有使用过的厨艺，让这帮大土匪头子和小土匪蛋子，好歹吃点人类能吃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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