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佳期如梦
地府门前，黄泉路口。
鬼吏拉我往前走。
我茫然四顾，不知所以。
鬼吏催促：“姑奶奶，您可快点儿，阎王等着呢。”
我问他：“我怎么死的？”
鬼吏愁眉苦脸道：“哎，讲多少次了，姑奶奶您是自尽而亡！”
我敲敲额头，觉着不对：“容我想想……”
鬼吏在我身边跳来跳去：“您可别想了！到阎王跟前一问便知！”
我所幸席地而坐，合眼细想起来……
————
我记得……殿内熊熊大火，我扶着楼主，托着皇帝，冲出殿门。
侍郎及御林军迎面而来，却只带走气息奄奄的皇帝，反倒让出一条路供我离开。
我不及细想，架住楼主往来时偏门跑。
瓢泼大雨下，楼主不再说那些胡话，言语里多了些许清明。
我不回答，只埋头往前冲。
我怕侍郎反悔，怕体力不够逃离皇宫，怕一开口就听不到楼主微弱的声音……
……
——后来……后来……怎么了呢？
……
本该无人的长廊，却是漫天飞箭。
我奋力拖动楼主躲闪前行，却发觉去路早已被截，数柄刀剑闪着寒光，在对面等我。
“哒哒哒哒哒。”
我回头，见侍郎一身黑污走来，身后一群官服大臣，以及两名手抬担架的士兵。
担架上，明黄龙袍者，正是天子，一块素巾覆在天子脸上。
………陛下驾崩了。
侍郎一扬手，飞箭止住。
“正如各位大人所见，十年前，坚州叛贼余孽贼心不死，扮作我暗网中人，近几载多以我之名，暗杀朝廷命官。”
“今日，更是引刁匪入宫，焚殿行刺皇上。我等冒火入殿救寻陛下，险些让这贼人跑了。而今陛下被此二人所害，各位大人，觉得该当如何？”
“……原来，杀了前太史令和太学的是这些人………”
“……这种祸国乱民之流，严刑拷打，以儆效尤！”
“……以命救帝，中书侍郎大人无愧为国之栋梁……”
“………”
楼主低笑出声，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京…官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当真…名不虚传……”
侍郎停在丈处，摇头道：“空穴来风。”
他盯我们半晌，朗声道：“太子未归，臣无君令，不得妄动。暂且押入大牢，静候发落吧。”
大牢……一旦踏入，便是生不如死。
我比谁都清楚。
…………
“求您了，别想了！身死后，忘掉些事情实数正常！”
我睁眼对上鬼吏的苦瓜脸：“快了。”
鬼吏脸皱得全是褶子：“您到阎王跟前再想，行不行！”
我眼见着鬼吏快跪下了，只得起身随他继续往那黄泉路走。
……
刚踏入地府，便见一团黑气挡在路中间，周边鬼魂避得老远。
鬼吏惊叫道：“哎呦喂！谁给放进来的厉鬼！！”
那团黑气，似是转了个身，面朝我们。中间两只光点如眼睛，直直看过来。
良久，黑气消散，露出其中人的身形。
那人满身箭矢，披头散发面色青白，胸口一颗血窟窿，还在往外淌血。
……楼主。
——————
我对着那血窟窿失神。
可巧，我胸口也有一颗。
更妙的是，这俩窟窿同我那小短剑极为吻合。你说它是个巧合，我都不信。
鬼吏不知躲去哪儿了，我硬着头皮，与楼主对望。
周边逐渐围上一群好事野鬼。
这情况看着极其不妙……
“疼吗？”
楼主问完别过头，不再看来。
许是这两个字触着我哪边机关，自死后便无甚波动的心绪，一下子搅在了一起，皱缩得人心口疼。
“为何……”在此处？
“这里景致甚好。”
“为何……”关心我？
“就想问问，你疼不疼。我是觉着挺疼的。”
“为何……”
“……你只会说两个字吗？”
“为何……”
“哎———”
………
这厢我同楼主鸡同鸭讲，对牛弹琴得正欢。
忽的，围观孤魂野鬼一哄而散。
先前那不知所踪的鬼吏领两队鬼差，将我俩隔开，分别带走。
我见着不对，奋力拨出条缝隙，冲逐渐远去的楼主大喊。
“待我去寻你！！”
楼主侧身望来，双眸似盛有些许笑意，两手拢袖，身负数道箭矢，锦袍上满是血污，胸口一道透胸剑痕……
看着竟有几分滑稽。
“等你。”
我不及多言，便被簇拥着，再看不见他……
奈何桥上，轮回井边。
有三人等在那处，一玄衣男子，一红衣美人，一佝偻老妪。
鬼吏站于桥头，不再前行，俯身道：“前面便是阎罗王，姻缘司司主，孟婆。三位大人等您可有些时辰了。”
我有点发怵，站定不动了。
鬼吏一咋舌：“哎，您别光杵这儿啊！上前去啊！”
我只得抬脚踏上桥，却有人先一步走来，拉起我左手。
是那红衣美人。
“吾乃姻缘司司主，燕支。”
胭脂？
这人确与胭脂有几分相像，但……
“吾受人所托，予汝十世良缘。”
“……呃……”
“不过，汝情缘未了，红线未断。吾只得出此下策。”
不待我明白其中意思，他指尖一挑，从我小指上勾出一根细线。
线身有红光流转，一路延伸远去，叫人看不见末端。
姻缘司主细细打量道：“妄念于乱世，生死皆相依。可惜，可惜。”
言毕，细线从指上滑落。
……
阎罗王翻看我生平往事，良久，合上簿子：“坚州柳氏女，如梦，好善积德，护主而亡。得三生顺遂，十世良缘。”
孟婆递来一碗汤，笑得和蔼：“姑娘，喝了汤，便入轮回吧。”
我望着汤中倒影，那有一张满是斑点的脸，皱得像满是褶的包子。
“不行，有人在等我。”
“何人？”
“…………”
我……竟是……想不起来了。
孟婆将汤放入我手中。
“姑娘，那人许是在来世，等你呢。”
……
——————
元溯五年，昭熙王爷喜得一女，取名如梦。
元溯十五年，万寿节，昭熙王爷携家眷入宫贺寿。其女如梦百步穿杨，得骑射魁首，龙颜大悦，赐封嘉骑郡主，封地于坚州。
元溯二十一年，嘉骑郡主入京，天子赐婚相国之子。
…………
元盍四十年，嘉骑郡主薨，与其夫合葬。
嘉骑郡主一生敬帝爱民，与其夫共治坚州，贫瘠之地日渐富庶，为两朝君王称颂。
嘉骑郡主鲜少入京，每至都城必去南山寺祈愿树，为君祈福。
——《史册·郡主集·嘉骑传》
…………
——————
黄泉路，不见来路，不知终处。
我正随大流往前走。
“姑娘，且住。”
我四下瞧瞧，只我一个女子，便回头。
一红衣美人冲我颔首：“汝有一物，留于吾处十世矣。”
言毕，一根红线绕上我小指，片刻红色渐浅。
“有一人，等汝已久。”
一条布巾腰带飘然入手，稍有破损，上绣：妄生。
……
我蒙头苍蝇般在地府乱转，逢人便问，可否识得这布巾，认得这布巾主人。
不少鬼魂叫我去往生楼问问。
听说往生楼是家黑店，非富人典当不起，奈何我阳世无亲人，无香火供应，穷困得很。
如此过去不知多久。
……
这日，判官拦住我。
莫是要定我扰乱地府秩序之罪？
判官黑着张脸问我：“怎么不到往生楼找人去？”
“穷。”
判官一张脸又黑了几分：“你再慢点儿，就找不到人了。”
“……穷。”
我被强行提溜到往生楼前。
判官透窗向里一指：“问那人，不收钱。”
他所指处，乃是一锦袍男子，长得甚是好看，此时两指捏一颗蓝珠，正若有所思。
我点头，埋头往里冲。
不想，又被拽着领子拉回来。
判官抓住我的脸，边上下左右的打量，边摇头：“这脸不行啊……”
说着，另只手覆在我脸上。
麻痒过后，我看到判官手中镜里人模样，不做妄言。
“放心，有人就喜欢你这丑模样！”
…………
我被判官一脚踹进楼里。
动静着实太大，惊得那锦袍男子手一抖，蓝珠掉在地上，滴溜溜滚到我脚边。
我拾起，攒在手里，将布巾放于柜台。
“我，想买条消息。”
男子随手取过布巾，翻看间，脸色一变，猛然抬头盯住我。
我礼尚往来，盯了回去，倒是觉得这男子有几分眼熟：“我久寻这腰带主人不见，判官让我来你这儿问问。”
他敛眸道：“确有此人消息。”
“他在何处？”
“……这消息着实珍贵，你可有物件来换？”
我眼巴巴望着他似笑非笑的模样，总觉着被判官给骗了。
我伸手摸向布巾：“没有。”
不成想，布巾另一端被男子压住。
“见你可怜，我也不是绝情人。”
“这往生楼我一人打理起来着实费力，不若，你留此处帮忙，百年后，我自当告诉你，此人是谁，身在何处。”
我一思量，点头答应。
男子取出枚印章，小心翼翼覆上我的额头。
一条红绳流苏自印章尾部坠下，红绳上绑着一张小签，在我眼前摇来晃去。
签上字迹早已被磨损得看不清，只依稀可见个“梦”字。
我正要抓住那小签瞧个清楚，男子已撤回手，揉揉我头发道：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佳期。”
“……佳期如梦，好名字，你父母对佳期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那你说，我该叫什么？”
“小、黑、炭，怎么样～？”
“……不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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